《庄子·外篇》今译(知北游)
(2022-12-27 21:42:46)
15·1
知向北游历,来到了玄水岸边,登上名叫“隐弅”的山丘;在那里,他恰好遇见了无为谓。知对无为谓说:“我想向你请教三个问题:怎样思索、考虑才能认识道?如何自处、行事才能合于道?通过何种方法、途径才可以真正得道?”问了好几次,无为谓都不作回答: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不知道怎样回答。
知从无为谓那里没有得到回答,就返回到白水的南岸,登上一个名叫“狐阕”的山岗;在那里,他碰巧见到了狂屈,就又提出上述那三个问题来问狂屈。狂屈说:“唉,我倒是都知道,但我正准备告诉你时,却心里想说又把想说的话全忘记了。”
知又没有得到回答,就回到帝宫,见到黄帝时又提出那三个问题。黄帝回答他说:“不加思索、不作考虑才能认识道;不设计自处、不设计行为才能合于道;不选择途径、不讲求方法才能真正得道。”
知于是又问黄帝说:“我和你知道该这样回答我提的三个问题了,无为谓和狂屈则不知道该这样回答,那么,是他们对还是我们对呢?”
黄帝说:“无为谓是真对,狂屈像是对,我和你则直到现在都未能接近于道。要知道,‘道’的教导就是:知道者不会说自己知道,说自己知道的人不会真是知道者。所以圣人施行的是不言之教。因为道是不可能用话语传授的,德是不可能通过言传获得的。仁的原则可以实际执行,行义可能让人觉得吃亏,礼则只会助长人为作假。所以说,‘丧失了道以后就有了德,丧失了德以后就出现了仁,丧失了仁以后就提倡义,丧失了义以后就制定礼。礼是道的伪饰和祸乱的开端’。所以说,‘求道是要求每天减少一点自己的欲求,还要减少又减少,以至于达到无所欲求从而也就无所作为的境界,那样也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了。’人如果已经被物欲所奴役,想要返回本根,就很困难了,要说容易,恐怕只有得道之人!
“生是死的同类,死是生的开始,谁能知道其中的规律!人的诞生,是气的聚合,气的聚合形成生命,气的离散便是死亡。如果死与生是同类相属的,我还担心什么呢?所以,万物说到底是同一的,不过世人总把自己喜爱的东西说成神奇,把自己讨厌的东西说成臭腐罢了,而其实是,臭腐的东西可以转化为神奇,神奇的东西也可以转化为臭腐。所以有人说,‘全天下的东西都不过是气罢了’。因此圣人看重的是万物的同一性。”
知又对黄帝说:“我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回答我,不是不愿意回答我,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我问狂屈,狂屈心里正想告诉我却终于没有告诉我,不是不想告诉我了,是正想告诉我时却记不得该告诉我什么了。现在我请问你,你既然全知道,为什么又说你还未能接近于道呢?”黄帝说:“我说无为谓真正了解大道,就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说狂屈好像了解道,是因为他忘记了要告诉你什么;说我和你至今未能接近于道,则是因为我们什么都知道了。”狂屈听说了皇帝的上述回答,认为黄帝说出了真正知(懂)道的话。
15·2
天地有覆载万物的伟大美德却不言说,四时变化有确定的规律却不议论,万物的生长有既定的法则却不道明。圣人,就是探究天地之大美通晓万物之妙理的人;因此,说至人没有刻意作为,大圣不会自行造作,就是说他们总是效法天地行事。
充盈于天地的神明至精,与万物的变化潜能相结合,个体事物就立即发生包括由死到生以及由方到圆的各种变化,但没有谁知道变化的根由,故而人们都认为自古以来事物本来就是这样地存在着的。宇宙诚然极大,但离不开它包容的小东西;秋天的毫毛虽然很小,但任何有形之物都是由像它这样细小的东西构成。天下人没有谁从未经历过盛衰升降,终身无灾无难,在一切变化中都总是抓住了好机遇而避开了坏机遇的。至于得道之人,他是那么恍惚昧暗,在处理事变的过程中总是仿佛没有他的存在而他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他是那么飘忽不定,行事总是不显痕迹却又神妙莫测;他养育万物却一点也不自知。这种表现就称作人的本根,可以从他的这种表现看到人的自然本性。
15·3
齧缺向被衣请教如何能够得道,被衣说:“你只要行事正派,又坚守这个目标不变,就会心平气和;你只要不玩弄智巧心计,还一贯地保持这个好作风,就会精神饱满。那时候,德性会使你心地淳良,大道会使你神态安详,你就会天真质朴得像初生婴儿一样,决不会追求巧诈了。”
被衣的话还没说完,齧缺已经睡着了。被衣十分高兴,就唱着歌儿离开他去,说:“‘形若槁骸,心如死灰’:他可是真地领悟到了我刚才教给他的那些话的意思了,所以一点不执持过去的表现,(以致马上入睡了)。对于浑浑噩噩、糊糊涂涂,毫无领悟能力,简直可说“无心”的人,那就不可以如此施教了。此人是何等人物啊!”
15·4
舜向丞请教说:“道能够拥有吗?”丞说:“你的身体都不是你拥有的,你怎么能够拥有道呢?”
舜说:“我的身体不是我拥有的,那么是谁拥有它呢?”丞说:“(你的身体不是你拥有的,)因为它是天地将它委形于你;你的一生不是你拥有的,因为它是天地将它委和于你;你的性命不是你拥有的,因为它是天地将它委顺于你;你的子孙不是你拥有的,因为他们是天地将他们委蜕于你。所以,得道之人是行走不知要去哪里,居留不知要依持什么,吃东西不知吃什么才有滋有味。这说明道乃是天地的强阳之气,你怎么能够拥有它呢?”
15·5
孔子对老聃说:“今天您好像有闲暇,我想向您请教至道。”老聃说:“你先得斋戒,以期疏通心灵,洗净精神,抛弃智慧!道,是幽深的难以言表的啊!我只能为你说个大略。
“明亮的东西产生于昏暗,具有形体的东西产生于无形,精神产生于道,形质产生于精微之气,万物全都凭借形体而诞生;所以,九个孔窍的动物是胎生的,八个孔窍的动物是卵生的。(道),到来了你看不到它的踪迹,离去了你到哪里都找不到它;它来去自由,无有阻挡,但不管到了哪里,都会给那里带去光明和美丽。奉行此道的人,四肢强健,思虑畅通,耳聪目明;他不会有役使别人的居心,同别人交往更是不会预先设防的。因此,他总是感到世界是美好的:天高云淡,地广无阻,日月有规律地运行着,万物繁茂昌盛地成长着。这就是至道。”
“而且,(对于奉行此道的人,)你表彰他未必使他更智慧,贬抑他未必使他更聪明,所以圣人从不对他作表彰或贬抑。至于他的那种对于别人的吹捧也好,贬损也好,都一律抱着毫不在乎、若无其事的态度,则是圣人所褒扬的。他真是像大海一样深广,如高山一样巍峨啊,而且没有终结,也没有开始,万物都从他那儿有所获取,而他不会稍有所损。所以,(你推崇的)君子之道也是来自于他信奉的道吧!万物全都到它那里获取资源啊!这就是至道。”
“其实,人们心中都有个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处在天地之间,(虽然不是现实的人,)但却是真正的人,并且必将被人们接受为体现了人的本性的人。从人的本性看来,人的诞生,乃是气的聚合,人与人之间虽然有长寿短命之别,但其实相去有多远呢?须臾之间而已。所以哪用得着分辨唐尧和夏桀的是非!瓜果有别但都有纹理,人们有别但都希望受人尊敬,足见瓜果和人类二者也可相类。因此,圣人看到人与人的差别时并不回避,亦即也予以关注,但关注过后就不放在心上了。能调和人际关系,顺应社会环境,就是德;无心作为,却又适应外界条件,就是道;而德与道正是帝业兴盛的凭藉,王侯兴起的根据。
“人活在天地之间的时间,就像白驹过隙,瞬间而已;出生如水往下流一样,像草木生长一样,自然而然;死去像云气浮游一样,同洪水奔腾一样,也是自然而然。既化而生,又化而死,有生命之物为此哀叹,人则为此悲悯。其实,人的死亡乃是解除了自然的约束,摧毁了自然的禁锢,于是魂魄悠然散乱地回归自然,然后身体也随之而去,一起返回本宗啊!从没有形体到具有形体,又从有形体到没有形体,这是人尽皆知的,不是即将得道之人的追求;这也是人们所共同谈论的话题,谁要是真得道了,就不会再去议论,还在议论的人,就没有真正得道。刻意张扬地寻找不会真正有所体察,宏辞巧辩不如闭口不言。道不可能言传,希望别人传道不如塞耳不听。这才称得上是真正懂得道了。”
15·6
东郭子问庄子:“道究竟在哪里?”庄子说:“无所不在。”东郭子说:“总得能在某个地方找到它才可以说有它呀。”庄子说:“在蝼蚁之中。”东郭子说:“怎么会在这样下等的地方呢?”庄子说:“在稊稗里。”东郭子说:“怎么还下一等了呢?”庄子说:“在瓦块砖头中。”东郭子说:“怎么更下一等了呢?”庄子说:“在屎尿里面。”东郭子听了,就不再说什么了。
庄子说:“先生这样问我,根本没有触及到道的本质。一个名叫获的管市场的官员问屠夫是怎样用“踩猪”的方法知道猪的肥瘦,得到的回答是:脚踩猪身,从头部向后挨次踩过去,越是偏后,就越能弄清情况。(按这道理,)寻找道也不要只限于研究某一事物,因为没有哪个事物不体现着道。其实,不止‘至道’是这样,表达一般规律的名言也是如此,就如‘周、遍、咸’这三个词,尽管名称有别,所指却是相同的。
“试想我们一起处在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吧,我与你就会看法一致了,因为那时我们就都会不知要在哪里停下来(施行作为),就会一起过无为的生活了,就会都恬淡而又寂静,广漠而又清虚,调谐而又安闲了!就都会说:我的心多么寂寥啊,我可以无所不往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可以去了以后又回来却不知道回到哪里,我已经来来往往不知多少次却不知道哪里是我最后的归宿:我像是遨游在虚旷的境域,即使大智的人来了也不知道哪里是它的终极。(要知道,)物物的人与外物是没有界限的,而外物之间是有界限的,这说明他的“物物”乃是“物际”:把没有界限看作有界限,把有界限看作没有界限。就是说,在他看来,所谓的盈虚隆杀其实是人们的错觉:一般认为是盈虚的,可能并非真是盈虚,一般认为是隆杀的,可能并非真是隆杀,认为是本末的可能并非真是本末,认为是积散的可能并非真是积散。”
15·7
妸荷甘和神农一起在老龙吉门下求学。一天,神农正靠着几案、关着门睡“白日觉”,妸荷甘突然推门而入,说:“老龙吉死了!”神农听了,就撑着拐杖站起身来,然后又“啪”的一声丢开拐杖,笑着说:“老龙吉知道我僻陋放荡,所以弃我而去了。完了!我的先生竟然在没有留下足以启发我的至言时就死去了!”
弇堈弔听说了这件事,说:“体悟大道,是天下君子时刻都心向往之的。老龙吉对道的领悟,可说直到今天都还没有秋毫之末的万分之一那么多,但还知道应当留下足以启迪后人的至言才能死去,又何况完全领悟了大道的人呢!大道,你想看它,它没有形状,想听它,它没有声音,人们谈论它时,则把它叫做“冥冥”。这样谈论道,所谈论的当然其实不是道。”
15·8
于是,泰清问无穷说:“你懂道吗?”无穷回答:“我不懂。”又问无为。无为回答说:“我懂。”泰清就问:“你说你已经懂道,可有证据?”无为说:“有。”泰清说:“证据是什么?”无为说:“我知道,道是可以尊贵,可以卑贱,可以聚合,也可以离散的。这就是我说我已经懂道的证据。”
泰清拿无为的上述回答去请教无始,说:“这样说来,无穷说他不懂道,和无为说他懂得道,究竟谁对谁错呢?”无始说:“说不懂,是因为懂得深刻,说懂了,则说明他懂得肤浅;说不懂,是因为置身道内,说懂了,则说明他还处在道外。”于是泰清仰天叹息,说:“说不懂才是懂,说懂其实是不懂啊!有谁懂得不懂的懂吗?”
无始说:“道不可能听到,听到了就不是道;道不可能看见,看见了就不是道;道不可以言传,言传出来了就不是道。据此可知,让道显露出形迹来是不可能办到的啊!因此,道是不该有名称的。”无始又说:“对别人问道作回答的,是不懂道的人。就是那问道的人,也一定不曾听说过道。道无可问,有人问也不该回答。无可问之问,那必是不会有回应的提问;不该作答的回答,那必是答非所问的回答。以答非所问的回答应对不会有回应的提问,这样的人,对外不能观察广阔的宇宙,对内不能了解自身的本原,所以不能越过那高远的昆仑,也不能遨游于清虚宁寂的太虚之境。”
15·9
光曜问无有:“先生您是存在呢?还是不存在呢?”无有不吭声。光曜得不到回答,便仔细地观察无有的形状和容貌,结果发现它是那么深远而空虚,而且整天看他都看不见,整天听他都听不到,整天想摸他都摸不着。光曜于是说:“他真达到了最高境界啊!还有谁能够达到这种境界呢!我能达到‘有无’的境界,却未能达到‘无无’的境界:刚一达到‘无’,就又变成‘有’了。我该怎样达到无有现在就达到了的这种境界呢?”
15·10
为大司马家锻制捶鉤的工匠,已经八十岁了,干起活来却一点差错都不会出。大司马问他说:“你是特有熟巧呢,还是有道?”老人说:“我有所持守,那就是:自从二十岁时喜好捶钩以来,我是对别的事物连看都不看一眼,不与捶钩有关,就决不去关心的。人要是只专心于一件事,亦即不把自己的精力分散到别的事情上,这样本来就会提高、增加做本职工作的技能和熟巧的,更何况我完全没有了别的事情呢!谁的技能和熟巧不是积累起来的呢?”
15·11
冉求问孔子说:“天地产生以前的情况可以知道吗?”孔子说:“可以,(因为)古今是一样的。”冉求没有想到要再问什么,便退了出来。第二天他又来见孔子,说:“昨天我问‘天地产生以前的情况可以知道吗?’先生回答说:‘可以,(因为)古今是一样的。’可昨天我明白,今天却糊涂了,请问这该怎样解释?”孔子说:“你昨天明白,是因为那时是你的心灵在引导你接受、领悟道理;今天你糊涂,是因为你又用理性来思索、推求道理了。没有古代就没有今天,没有开始就没有终结。没有子孙的时候就有了子孙,这可能吗?”
冉求想作回答而尚未开口时,孔子就说:“算了,不必回答了!(要知道,)不是为了生就产生出死来,也不是为了死就要消灭生:死和生乃是相对而存在的,二者都是与对方处于一个整体之中。倒是有先于天地而存在的东西,那就是道,但道是“物物者”,本身不是物。万物的产生不可能在道之前,因为正是“道”生万物。由于道生物是无己的,所以圣人的爱人(“泛爱众”)也完全是无己的,而这乃是因为圣人取法于道。”
15·12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听先生说过:‘不要有所送,也不要有所迎。’那么请问先生,人到底该怎样同别人交往呢?”
孔子说:“古时候的人,是外在行为表现(与时俱进地)变化,而内心情感始终保持不变;现在的人相反,是内心情感变化无常,而外在表现总是与环境不协调。与时俱进地随顺外界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人,在有一点上却始终保持不变,那就是环境变也好不变也好,他内心总是安详而快乐的。这样,外界、他人怎么会同他作对呢?一定是不愿过多地责求于他的。(因此,古时候的人可说是一直处在)狶韦氏的苑囿中,黄帝的果林中,虞舜的宫室里,商汤、周武王的房舍里,(所以总是与外界环境和谐相处)。自从人们有了君子和小人之分以后,所谓的君子,例如儒家、墨家的先师们,也总是以是非相互指责攻击的,更何况现在的人呢!总之,圣人与他人相处是不会伤害他人的,不伤害他人的人,他人也就不会伤害他。就因为无所伤害,所以能够与他人既相送又相迎。”
[山林啊,原野啊,都使我感到无限欢欣快乐!可是欢乐还未消逝,悲哀就到来了。悲哀与欢乐的到来,我无法抵御,它们要离去,我也不能阻止。可悲啊,世人简直像是哀乐临时栖息的旅舍。人们只能知晓自己遇到过的事情,不能知晓自己未曾遇到过的事情;只能够做到自己能够做到的事,不能够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有所不知,也有所不能,这本来是人所不可避免的,追求避免人所不能避免的事,岂不可悲!最好的言论是教人什么也不说,最好的行动是促人什么也不做;要所有人的知识和想法都一样,那种意图是肤浅的,不切实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