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惟则。’此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解说】 

【解说】

咸丘蒙也是孟子的学生。

1、前一组对话要注意的是：“语云”可译作“流行的话”；“盛德之士”是指取得了最高社会地位的人：“德”通“得”，“盛”是顶点的意思；“君不得而臣”是说君主不能像对待臣下那样对待他：“臣”字用作及物动了，后面像是有个“之”字；“父不得而子”应仿此理解。“朝之”的“朝”是动词；“朝拜”义。“其容有蹙”的“容”指面容，“有”是衬字；“蹙”是困窘、局促不安的样子。“尧老而舜摄也”的“摄”字是“代理”义；“放勳”是尧的称号，“徂落”是“死亡”的高雅说法。“遏密八音”的“遏密”是联合结构的合词：“遏”是遏止义，“密”是借作“弥”，停止义；“八音”据说是指由八种材料制成的一种乐器，此处自是借指“一切娱乐活动”。——孟子答话最后一句头上的“是”字，是“这时候”的意思。

2、读懂了前一组对话，就知孟子的回答仅仅是根据史料纠正民间传说之失误，说出他认定的事实真相。——我以为他说得在理，即更加可信一些。 “齐东野人”究指什么人，不得而知，我觉得：既然是与“君子”对言，就最可能是指齐国东部地区的老百姓。

3、后一组对话要注意：咸丘蒙这次的提问是针对他征引的《诗经》上的那两句诗而发，所以末句中说的“瞽瞍之非臣”是相应于头句“舜之不臣尧”说的，故是“舜之非臣瞽瞍”的改装（省略了主语“舜”字，“非”相当于“不”）。所以他说的最后三句的意思是：按上面说的“盛德之士，父不得而子”的说法，大舜当了天子之后是不得视他父亲瞽瞍为臣下的，那么请问，这岂不同《诗经》上这两句诗相矛盾了？你对此如何解释？从孟子作的回答看也要如此理解。——孟子这次的回答，我只提请注意：头三句是说：你援引的这两句诗（“是诗”）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非是之谓”），而是说当天子的人总在为大事操心（“王事”的“王”是“大”义），以致不能同时赡养父母了。“曰”字引出的两句，是拟设当了天子以后的大舜的“自白”：“此”是指他操办的事，“贤劳”是同义联合结构的合词：“贤”也是劬劳、劳累的意思。“故”字 领起的六句是申明孔子说的“辞达而已矣”的主张（见《论语·卫灵公》）：其中“说诗”的“说”字相当于“解释”；“害”是妨碍义；“逆”是推导、推想的意思；“是为得之”的“是”是前三句的复指词，“得之”可译作“就对了”。“如以辞而已矣”句是条件分句，等于说：“如果只顾及词语（而忽视原意）的话，那么……”，但未及说出结果句，就援引“云汉”中的两句诗以作“举例说明”了。因此，“信斯言也”领起的两句是说：你若只按字面解释这两句诗的话，就要认为周朝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了（但这怎么可能呢 ？）后面的话好懂，参看译文就能获解，就不解释了。

4、可见本章是要说明：成为天子这事本身，乃是最大最高的尽孝，是“孝子之极 ”，不可能再有“更孝”的表现，而且孝是天下的最高准则；因此，对做了天子的儿子来说，“父不得而子”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史书的记载也证明这个传说失真。——自然，还蕴含一个意思：孝的本质规定性不是“养”父母，而在于对父母总是怀着敬意。这意思，在7·19章页论述过。

【辩析】

1、咸丘蒙征引的“语云”中使用的“盛德之士”，一般都理解、翻译为“道德最高的人”，我以为这是误解、误译：从后文看，显是指天子，改用这称谓，当是着眼于天子的社会地位高到了“顶点”，而不是凭着他的道德高尚。因为人的道德水平按说是没有“顶点”的，更无法确定谁达到了“顶点”，特别是，“道德最高的人”应是“公仆”，以作“人民的儿子”自豪，这就与“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不相恰了。——能用当时人的心中天子必是道德最高的人来辩解吗？不能。为什么，自己想吧。

2、咸丘蒙头一次提问的末一句，《杨著》翻译为：“不晓得这话真是如此的吗？”其他注家也都将“此语”翻译或转述为“这话”，指的似乎是前面征引的孔子的话；有本书还明确地译作“孔子这话”。——我根据孟子的回答，认定“此语”乃指咸丘蒙自己开头用“语云”引出的关于“盛德之士”的那两句话。《杨著》将“语云”译作“俗话说”，我认为翻译得很不到位。看来，译者只想到了“此语”一定广为流传，就用“俗话”译之，未顾及到从后面陈述的内容看，不会是“俗话”。

3、咸丘蒙第二次提问的最后两句，《杨著》的译文是：“如果舜既做了天子，请问瞽叟却不是臣民，又是什么道理呢？”显是把前句头上的“而”字理解为“如果”的意思，这就同他头句说的意思相抵触了：他这是就大舜已经做了天子后的情况发问，不能说“如果”了。——因此，我认定这个“而”字是“转折连词”。又，这译文还说明译者未能看出（或不认为）“瞽瞍之非臣”是“舜之非臣瞽瞍”的改装。

【译文】

咸丘蒙问孟子说：“有两句很流行话说：社会地位最高的人，君主不得视之为臣下，父亲不得再把他当儿子看待。（因此，）据说大舜做了天子之后，尧便率领诸侯面向北方去朝见他，他的父亲瞽叟也面向北方去朝见他；大舜见到瞽叟时，面容显得局促不安；孔子就此评论说，‘那时候，天下可说是岌岌可危了。’请问，那两句流行的话说得切合实际不？”

孟子回答说：不切实际。那两句话不会是君子的言论，一定是齐东百姓说的。尧帝年老时，只是由大舜代理他履行天子之职。《尧典》上的记载就是：‘（大舜代行天子职）二十八年后，尧帝才去世，百姓如丧考妣，为他举丧三年，全国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孔子评论说：‘天上不会有两个太阳，百姓不可能拥戴两个天子。’大舜继任天子后，又率领天下诸侯为尧帝服丧三年。这时候才可说有两个天子了（一个已死，一个健在）。”

咸丘蒙就又问：“（听您这一说，）关于舜并未把尧当臣下看的事，我知道了，也明白了。但《诗经》上说‘天下所有的土地，没有不是我天子的领土的；天下所有的人，没有不是我天子的臣下的。’大舜当了天子之后，按说是不得视他父亲瞽瞍为臣下的，但这岂不同《诗经》上这两句诗相矛盾了？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孟子回答说：“你念的这两句诗不是你理解的意思，而是说：当天子的人总在为大事操心，以致不能同时赡养父母了，即是模拟天子的自白说：‘我处理的事没有一件不是大事，我只好一人独自操劳尽心办理。’由此看来，解释诗歌，不可拘泥于文字而误解了词语，也不可拘泥于词语而误解了诗人的原意。根据自己的体认去揣摩、推测作者的本意，那就对了。如果只顾及词语（而忽视原意）那就会造成误解。例如《云汉》这首诗说：‘周朝剩下的百姓，没有一个存留下来’，你只按字面解释的话，就要认为周朝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了（但这怎么可能呢 ？）（要知道：）孝子尽孝之极，莫过于对父母的尊敬了，而尊敬父母之极，莫过于以天下赡养父母了。因为做了天子的父亲，这是人的最大的尊荣。以天下赡养父母，也就是赡养父母之极了。《诗经》上说：‘要永远都讲孝道，孝就是天下准则。’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书经》上也说：‘大舜恭恭敬敬地来见瞽叟，显得谨慎小心；瞽叟也表现出承认和接受儿子孝心的样子了。’这可以认为他作为父亲不能把大舜当儿子看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