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

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解说】

【解说】

从“思想性”看，或者干脆说，从“有没有思想”的角度说，本章又没有多大意思，换言之，没有太大价值：因为又是根据不足为凭的传说，极度夸张地介绍大舜的“孝悌”表现而已。——所以我把此章归入《孟子》中的下乘之作。

1、万章征引《诗经·齐风·南山篇》中的两句诗（可翻译为：“娶妻该如何？必先告父母”）后，对孟子说：虔诚地相信这话的，该没有人比得上大舜了（“宜莫如舜”的“宜”字相当于“则”），但他自己却不先禀告父母就娶妻了，这是为什么？孟子仍以7·26章讲的孝道理论为据（改说为“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回答说：那是因为如果禀告了，那就娶不成了（“告则不得娶”）。万章表示这道理他已懂了，就又问：尧帝把自己两个女儿嫁给大舜，为什么不先告诉舜的父母？孟子又回答说，那是因为如果告诉了，那就嫁不成了。——试问：这里，孟子说出的理由真能成立吗？有普遍性，吗？亦即人人都可“照此办理”吗？特别是，“告诉了就嫁不成了”是由谁来认定的？可以由“嫁女者”自己说了算吗？这个问题明显可以成立的，可注家们谁都不提出来讨论。这简直是“不讲理”啊！所以我以为，在这问题上，孟子根本就不是在认真推究“学理”，只不过在借离奇的传说其目的、“用心”，显是借当时人对于这些离奇传说的“盲目的相信”，来“声明”他的这个观点：凡是成全“人之大伦”的做法，不管怎样都是可以的，即从根本上说是不违礼制的，不得视为“非礼行为”。所以我要说一句：孟子的有些观点是“武断”的，不具有“学术性”和论证性。

2、万章提不出我上面的责难（这自然是《孟子》编者的安排），就转而陈述关于大舜如何受父母暗害，而他总是奇迹般地脱险，以及他的异母兄弟象如何坏，而大舜不予计较的故事，最后问出一个这样的问题：舜当时是不是并不知道他弟弟准备杀他？——这里我想说：那些故事也都是传说，明显是编造出来的，只是为了教给人们这个观念：父母兄弟即使有心陷害你，要你的命，你也不要在意，要继续对他们好，而且不要揭露他们的用心。如此而已。但万章真不明白吗？他即便相信这些故事的真实性，首先问的也该是：天下父母、兄弟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舜为什么总能奇迹般地脱险？ 舜的父母对两个儿子如此偏心，根源何在？等等。怎么竟是这样一个“问题”？难道上述问题他也统统“吾既得闻命矣”？看来，为了写这一章，孟子，或者《孟子》编者，竟不惜把万章安排为“傻冒”了。

3、孟子对万章的回答是否定的，但却是说：舜明知象想杀他，却显露出不知的样子，特意说无关的话，那原因在于舜对弟弟象的感情是：“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当万章问追问大舜如此表现是否装出来的时，他则先讲子产被人骗了而不自觉的故事，然后引出一般规律代替回答，说：可见对于君子来说，可以是可能用合乎人情的方法哄瞒他，不能瞒的，但不可能用违反道理的诡诈欺骗他手法欺骗他；象既然假装出敬爱兄长的样子而来，舜因此真诚地相信而高兴起来，为什么是假装的呢？——大舜知道象要杀他，自然也就知道，象发现他还活着时说“鬰陶思君尔”，完全是假话。难道说这种假话也必须视为“合乎人情的方法”，而绝不是“违反道理的欺罔”，因此大舜就必然“真诚地相信而高兴起来”？这是什么逻辑？“假装”可以是“合乎人情的方法”，天下还会有你孟子说的“横逆”吗？孟子宣扬的这个“道理”太大了！他自己真相信吗？

【辩析】

1、对这一章，《通说》的评价甚高：“孟子通过解答万章的疑问，深刻揭示了舜那丰富的内心世界，当其家庭危机发生时，他的父母、弟弟都陷入变态心理之际，千方百计要杀害他，他依然宽厚仁慈，真情地爱着家人，显示了舜作为伟大人物那博大胸怀、伟大人格、大孝美德的崇高精神境界。”——我则以为，如果不是为了写批评文章，这一章是不必读的；想找点”反面材料”，《孟子》的这一章是不必读的。所以尽管难字不少，我也不作注释了。

2、此章用“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来解释“告则不得娶”的特殊情况下，“不告而娶”是允许的，不能责以不孝，这明显是因为当时人把结婚生子看做是最大的尽孝，所以这句话体现的思想，与“三不孝，无后为大”，是“同一序列”的观念。但蒙培元征引这一句话时却这样行文：“正常的物欲也是人性：‘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出于人性者，必合于伦理，男女居室如此，饮食之类也是如此。” ——把此章说的“男女居室”理解为正常的、合乎人性的“物欲”，是因为蒙先生误解了原文，还是他有意地这样“应用”原文？

【译文】

万章问道：“《诗经》上说：‘娶妻应如何？必先告父母。’信奉这个说法的人，最为虔诚的，该说是大舜，但实际上他却不向父母报告就娶了妻子，这是为什么？”

孟子说：“因为如果禀告就娶不成了。男女结婚，是人与人之间的最重要的伦常关系之一，如果舜事先报告父母了，那么，这个关系在舜身上便会被废弃了，结果便将怨恨父母，所以他便不报告了。”

万章说：“舜不报告父母而娶妻，这我懂了；尧嫁自己二女给舜为妻，也不先向舜的父母说一声，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尧帝要是说了，那就嫁不成了。”

万章又问：“据说舜的父母有一次要舜去修缮谷仓，等舜一上了屋顶，他母亲就抽去梯子，父亲瞽瞍还放火焚烧谷仓。（舜幸亏设法逃下来了才没有死。）后来父亲又要舜跟他去淘井，他自己先上来，用土将井口堵住。舜的兄弟象（不知舜并未死）就说：‘谋害舜全是我的功劳，所以家里的牛羊分给父母，仓廪分给父母，干戈归我，琴归我，弤弓也归我，两位嫂嫂要替我铺牀叠被。’说完，他便向舜的住房走去，舜却坐在牀边弹琴。象就说：‘哎呀！我好想念您呀！’但神情之间是很不好意思的。舜说：‘我想念着这些臣下和百姓，你替我管理管理吧！’——舜是不知道象要杀害他吗？”

孟子说：“怎么会不知道呢？因为象忧愁，他也忧愁；象高兴，他也高兴呀。”孟子说：“不是。从前有一个人送条活鱼给郑国的子产，子产要主管池塘的人畜养起来，那人却煮着吃了，回报子产说：‘我刚将那条鱼放到池塘里时，它还要死不活的，一会儿后，就摇摆着尾巴活动起来，突然游向远处不知去向了。’子产说：‘它得到了好地方呀！得到了好地方呀！’那人出来后，说道：‘谁说子产聪明，我把那条鱼煮着吃了，他还说，‘它得到了好地方呀，得到了好地方呀！’可见对于君子，你只可能用合乎人情的方法

去瞒他，但不可能用违反道理的诡诈手法欺骗他。象既然假装着敬爱兄长的模样而来，舜当然就真诚地相信而高兴起来，这怎么能说是装假呢？”

孟子说：“不是。从前有一个人送条活鱼给郑国的子产，子产要主管池塘的人畜养起来，那人却煮着吃了，回报子产说：‘我刚将那条鱼放到池塘里时，它还要死不活的，一会儿后，就摇摆着尾巴活动起来，突然游向远处不知去向了。’子产说：‘它得到了好地方呀！得到了好地方呀！’那人出来后，说道：‘谁说子产聪明，我把那条鱼煮着吃了，他还说，‘它得到了好地方呀，得到了好地方呀！’可见对于君子，你只可能瞒他，但不可能用违反道理的诡诈手法欺骗他。象既然假装着敬爱兄而来，舜当然就真诚地相信而高兴起来，这怎么能说是装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