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巇第四

本篇篇名的“巇”字读“隙”，也有“隙”字指裂缝、缝隙的含义，所以引申出了“可乘之机”的意思（《法言·重黎》：“贤者司礼，小人司巇。”）“抵”本有顶住、抵抗、抵偿等义，现在以“巇”为宾语（受事），自然是阻止、抵消的意思。从正文中的“巇始有朕，可抵而塞，可抵而却，可抵而息，可抵而匿，可抵而得”几句可知，本篇名的“巇”字是喻指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嫌隙、矛盾，本篇是论述说客该如何利用游说对象同别人之间或大或小矛盾，达到操纵对方、实现游说意图的目的，内容大致可归结为讲“抵巇原理”和“抵巇方法”两方面，作者自己称前者为“抵巇之理”。

4·1

物有自然，事有合离。有近而不可见，有远而可知。近而不可见者，不察其辞也；远而可知者，反往以验来也。

巇者，罅也；罅者，涧也；涧者，成大隙也。巇始有朕，可抵而塞，可抵而却，可抵而息，可抵而匿，可抵而得：此谓抵戏之理也。

【解说】

这开头两小段文字是为本篇全部论述提供理论基础，即是讲“抵巇之理”。

1、前段要注意：

充当头句主语的“物”字，从后文用“不察其辞”解释“近而不可见”的原因可知，乃是指人。在古代，是常用“物”字指人的，特别是在泛指别人、众人时（《老子·二十四章》：“余食贅行，物或惡之，故有欲者弗居。”其中“物”字就是指人。）今天说的“待人接物”、“伟大人物”中的“物”字，也是作为“人”的同义词使用的。——所以头句是说：人都有其作为人的自然本性（“自然”在这里是“自然本性”的缩略）。据此可知，下句中的“事”字同样不是泛指“事物”，而是特指“人做的事”，即第二句是作转折，说：只是人做的事情不总与自己的自然本性相一致，有“合”的时候，也有背离的情况：“合离”是反义联合结构，以“自然”为“潜在宾语”。

“物”字也是后面两个“有”字句的主语，即这两句是继续对“物=人”做陈述，同时对第二句作解释。因此，其中说的“近”与“远”不必是指空间距离，更是就个人之间关系的亲疏而言；所以“可见”、“可知”同义，都是“了解”的意思（《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他日吾见蔑之面而已，今吾见其心也。”后一“见”字就相当于“知”，了解的意思）。——接下四句是分别对这两句所说情况的原因作解释：“不察其辞”是说不了解其过去，蕴含因而不能预知他的将来的意思（“辞”是辞别义，此处用作名词，指人过去的经历、情况）；“反往”句展开来说是：那是因为反观一个人的过去就可以预知他以后会怎样（“验”作名词是征兆义，用作动词就是预测义了）。可见据以对上述两个相反情况作解释的是同一个理论，即；对一个人，你知其过去就知其未来（选择交往对象，一定重在他的未来讲会怎样）。又，这四句是两个“对句”，故两句中的“辞”和“往”是用作同义词。

2、后段要注意：

前三句：先要明确，这不是脱离上文的“突兀句”，因为暗中预设了：人们因为有不合于自己作为人的自然本性的意愿和行为，所以彼此会有差异、隔膜、矛盾，又喻之为“裂缝”；这三句就是针对这个情况而发。头句的“巇”字同“隙”（音同）；“罅”读夏，作动词是裂开义，用作名词也是指裂缝、缝隙，从这里“巇—罅—涧—大隙”的排序看，作者显是用以指谓较大的“巇-隙”；“涧”是指山间的水沟，因为也可视为“裂缝”，这里就干脆当作较“罅”更大的“隙”来说事了（《说文》：“涧，山夹水也。”）比“涧”更大的“裂缝”，就只好称之为“大隙”了。——这样连着举出几个“裂缝”来，又按一个比一个大的顺序排列，用意自明：暗示“裂缝是发展的”，也即“小洞不补大洞吃苦”的道理，或者我们今天说的“量变会引起质变”的规律。

后几句：先说一句“巇始有朕”（“朕”是征兆义），其实是说：裂缝一出现就是“大隙”的征兆（此“有”字相当于“呈现（为）”），是暗示必须及早处置，所以接下说五个“可抵而”句。第一句是总括：“抵”字在这里是针对裂缝有扩大的趋势而发，故是“抵制”义，“塞”是堵塞义，二者像是同义词，但“着眼点”不一样：“抵”强调的是发出填补裂缝的行为，“塞”则重在“抵”的结果（促使“裂逢”反向变化），故句义是：（最初）可以通过封堵把它塞住；接下三句是说明“抵塞”可能达到的结果，按好的程度递进排列：“却”是“退却”的“却”，此指遏止也指减弱裂缝扩大的趋势；“息”是“止息”义，指裂缝不再扩大了；“匿”是藏匿义，表示裂缝消失了。——据此可知 ，最后的“可抵而得”句是对头句作“假定性否定”，等于说：要是怎样“抵”都抵不住的话，那就“得”。承上文读来，这里使用“得”字，一是呼应上文的“巇-罅-涧-大隙”链说：终于变成“大隙”，无法继续“抵”了（这样理解，前头的“巇始有朕”句才不落空，有了着落）；二是暗示：既如此，就不必“抵”了，干脆乘势而为，利用这机会去争取实现一个更大的目的。所以这五句话，从认识上说是教人要“见微知著”，在实践上是提示人要“未雨绸缪”，从“做人的气魄上”说是鼓励人要顺势而为，敢于弃旧图新。惟其如此，下句就概括说：这叫做“抵巇律”（“理”即道理，道理从客观上说就是规律）。

【辩析】

注家们由于未能体认到（或不认为）头句的“物”字是指人，因此又误解了下一句，以致对本篇这起首两段话的解读是大错而特错了。

1、《许注》为这几句话做了十二个注释，其中三个是：“物有自然，事有合离：意谓人事合离像物自然而生一样，非人力之所能为。”“可抵而塞：按，这是从内部来说的。抵，挡，这里指弥补。塞，堵塞。”“可抵而得：按，上述四种皆从正面来说，这是从反面来说的。得，得到，取代。”所以该书前四句的译文是：“任何事物的发展有时相合，有时背离，就像物自然而生一样，非人力所能够控制。有时近在眼前却看不到，有时远在天边却了解得很清楚。”——我只说一句：这注释和翻译表明该书作者没有读懂原文。

2、《郑译》做的注释中说：“合离：此指分合规律。”“辞：通‘异’。《仪礼》：‘不异侯。’郑注：‘古文异作辞。’异，异点，此指事物、事件本身的特点。”“反往以验来：社会事件的历史考察法。反往：考察事件的历史成因、历史过程。验来，以历史过程比证今天的发展，以掌握其规律。”——所以其译文错得比《许注》更厉害：“世间事物都有本身的自然属性，社会事件有自己的分和规律。但对这些属性和规律，有的近在身边却难以看透，有的远在天边却了若指掌。近在身边难以看透，是因为没有掌握它的自然特征；远在天边却了若指掌，是因为对它的历史和现状作了深入研究。”

3、我不能不补说几句：为了论证下文要讲的“抵巇之理”，作者有必要从“世间事物都有本身的自然属性”说起吗？头句若是这意思，不完全是废话吗？“物”有特指“世间事物”的义项吗？头两句的“物”与“事”明明是相对而言的，“事”又明明是指人做的事（或“社会事件”），“物”怎能不是指“人”，竟是泛指“事物”或“世间事物”呢？

【译文】

人都有作为人的自然本性，但人做的事情未必都同其自然本性一致，只是有的相合，有的是相背离的。所以人和人之间，有的即使就在身边也彼此不能相知，有的尽管离得很远却相互了解。就在身边却彼此不相知，是因为双方都不了解对方的过去；离得很远却相互了解，是因为都能根据对方过去的表现而预知他的未来。

所谓“巇”，就是小“罅”，而“罅”就是较大的裂缝，裂缝可能发展为山间小沟，以至扩而为大江大河。可见裂逢一出现就是大隙的征兆。裂缝最初是可能通过封堵把它塞住的，亦即使之缩小、不再扩大、甚或消失，但也可能终于成为大江大河，所以人可乘势而为，干一番事业。这是一条规律，可称为“抵巇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