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五十九章解说
(2020-01-04 23:05:35)
五 十 九 章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以蚤服。蚤服,是谓重积德。
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
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这一章,由于注家们对“蚤服”的训释大不一样,加之这又导致了更多的歧解,所以被弄得十分难懂了。就我所见,直到《沈著》出版为止,没有一家的注释是能够自圆其说的。《沈著》破解了“蚤服之谜”,是对《老子》研究的一大贡献。
【解说一】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以蚤服。蚤服,是谓重积德。
1、按说,这头段头句的意思是明白不过的,明显是说治人也好(实即治国理政),事天也好(实即敬神祀天),没有比坚持俭约原则更好的了:“啬”是“吝啬”的“啬”,过于俭省义;“莫若”即“没有什么比得上”(“莫”是代词;“若”相当于“比得上”)。想到这是对君主的教诲和老子时代是政治、伦理、宗教三合一的,君主不仅是政治领袖,也是族长和祭祀活动的主持人,其任务可以概括为治人和事天两个方面,就又知道这其实是说:办理政事(治人)和搞祭祀活动(事天)都最好简约从事。——联想到孔子的话:“礼,与其奢也,宁俭”(《论语·八佾》,这个“礼”包括政事活动的礼仪和祭祀礼仪),更会认定,这是当时公认的道德,是“节约社会”的必然吁求,从而对上述理解深信不疑。
2、下句“夫唯啬,是以蚤服”,显是说明要“啬”的原因、理由,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因为厉行俭约,所以能够“蚤服”(“唯”是副词,相当于“只因为”。《礼记·檀弓下》:“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仅凭这个“半译”,就可断定“蚤服”必是“啬”能够导致的一种好结果。再想到“啬”的人是“治人事天”者,即君主,就进而知道:“蚤服”这个“好结果”是极有利于达到他的大目标的,甚或就意味着他的心愿的实现。君主作为最高统治者,他的最大目的自然是得到人民的拥护和上天的支持,在《老子》中更是这样设定的。想到这里,再去查“蚤”和“服”的字义,就可以选定它们在这里的最为恰当的义项了。我就是这样做的,结果发现:“蚤”本来是指车轮内缘(辋)与支柱(辐)相接处的榫头(《周礼·考工记·轮人》:“眂其缏,欲其蚤之正也。”郑玄注:“蚤,谓辐入牙中者也。”)立即豁然开朗,大喜过望:原来,“蚤服”意味着契合得十分严实,在这里是用以比喻君主与他的臣民亲密无间,同心同德,又与上天保持一致,因而也深得上天嘉许和支持。这正是统治者的目的,又完全可以解释为他们“治人事天”都坚持俭省原则(“啬”)得到的结果。继续查“服”字,又发现古代四马车(驷)中间那两匹驾辕的马称为“服”,旁边两匹叫做骖,就更有把握了 :“服马”要和“骖马”配合得很好才能拉好车,“服”不也是比喻“配合默契”吗?(《诗·郑风·大叔干田》:“两服上襄,两骖雁行。”)——因此,“蚤服”无论视为主谓结构,还是联合结构,用以象征双方亲密无间和配合默契,都是又生动又准确的,用来比喻、暗示上下同心、天人一致,也非常恰当;这样解释此句中的“蚤服”,就既切合上下文义,又在训诂上过关了,至于有的版本中“服”作“备”,那好解释:“服”通“犕”,与“备”的繁体本字“備”形近,故而抄写者误写作或借作“备”了。
3、再下句“蚤服是谓重积德”的意思就也很明白了,是说:办事下合民心,上合天意,这可说是“重积德”(其中的“是”字是“蚤服”的复指词,前面可打个逗号的)。——可见这个“重”字是“双重”的意思,后三句是说:就因为俭省,所以办事得民心,合天意;办事得民心,合天意,这可说是双重的积德。
【辩析】
1、头句说的“事天”,不少注家解释为“摄生”,《今注》注曰:“事天:保养天赋(严灵峰《老子达解》)”。故其头句的译文是:“治理国家,养护身心,没有比爱惜精力更重要。”——老子会认为“爱惜精力”对于治理国家有着头等重要性吗?按这理解,此句与下文接得上吗?。
2、“蚤服”,王本作“早服”。“蚤”确实通“早”,但“早服”又是什么意思呢?说解颇多,《新译》说:“‘服’,通‘备’,准备。早服,早作准备。”并把“郭店简本‘早服正作早备’”看作这解释的旁证,故其后三句的译文是:“由于啬,才能遇事从容,早作准备,也是‘啬’的‘德’的不断积累。” ——这译文合事理逻辑吗?可《今注》后三句的译文也基本同此:“爱惜精力,乃是早作准备;早作准备就是不断的积德。”
3、对“蚤服”,《沈著》做了一番考证,结论是:“‘蚤服’就是说君主与民众像车辐与轮圈以榫头密切结合那样紧密相依,可意译为‘契合’。”所以将前三句翻译为:“治理人事,侍奉天帝,都以简约为最好。只有简约,才能使君民关系紧密契合。君民契合,这就说明君主重在积德。”——我对“蚤服”的理解是受了该书的启发才形成的,只是该书未论及“服”字。
4、这开头四句,《译注》的理解倒也是反传统的,在注中明确说:“治人事天:治理人民事奉天道……事天,奉行天道,不可如河上公、奚侗、严灵峰、卢育三、陈鼓应等各家解释为‘修身’、‘治身’……”但对“是以蚤服”句却注释说:“因此能早早从事于道。服,从事,服事,指从事于道。”其译文是:“治理人民,事奉天道,没有比吝惜更好的办法。只有吝惜,因此能早早从事于道;早早从事于道就叫做增加积德。”——“只有吝惜,因此能早早从事于道”,这句话能让人读懂吗?
5、我还想说:有人认为“蚤服”是“早复”的通假,并据十六章的“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和“复命曰常”等说法,将这“复”字解释为“复归于道”,从而“早复”是说“及早行无为之道”,这个理解也可贯串全章,必须作为一说提出来供读者参考。——但我认为这样解释“蚤服”,就与“啬”联系不密切,“夫唯啬,是以蚤服”就难懂了,所以我不从此说。
【解说二】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
1、明白了“蚤服”、“重积德”究是何义,就知此段前两个连锁句是说:重积德(乃意味着办事既得百姓拥护又得上天支持,因此)就会办事没有不顺利成功的,而办事无不顺利成功,就会感到没有办不成的事,以至成功、胜利一个接着一个,简直“心想事成”,没有尽头了。——所以这里的“克”字是战胜义(“克敌制胜”的“克”);“莫”是表示否定的副词,相当于“不能”;“极”即尽头、末端(上章“孰知其极”的“极”),承前文读下来,这个“其极”只能是指“胜利成功之链”的尽头。
2、“无不克”,并且“莫知其极”,这是君主希求的最高境界,这时他就会真正地体会到作为最高统治者的自由,真正感觉到自己是一国之主,真正地“有国”了。这就是后两句“莫知其极,可以有国”的意思。——可见这段话是说君主“重积德”达致的“效益”,也即对他的好处,故而最后是指出他将进到怎样一个境界,享受怎样的快乐,生发怎样的感受。请注意:
“可以有国”前面也可以加个“则”字的,之所以不加,是要突出这一句显示的因果关系,即让听话人(读者)感到此句似乎不是前文介绍的因果链的延伸,从而对此句说的“因”加以追问,结果是领悟到:“可以有国”的原因其实是“前述整个因果链条”,初始原因则是“治人事天”都“啬”。——这就使得“可以有国”同“啬”直接挂钩了。这正是本章要予论述的要义。
“可以有国”,说全了,意思是:(那时候,你就会、才会)真地觉得自己拥有一个国家,完全地享有作为一国之君的权威、自由与快乐了。这当然暗示了:你若不能心想事成,办事往往不顺、失败,哪像是个君主?你自己一定也感到失落的。这层含义正是从反面说明要“啬”的理由。——这里,“以”是动词,相当于“认为”、“觉得”(《战国策·齐策一》:“皆以美于徐公。”)“可”是表示强调的副词,相当于“真地”、“确实”(“他待我可好了”这说法中的“可”);“有”是“拥有”、“专有”的意思(礼记·坊记):“父母在,不敢有其身。”郑玄注;“有,犹专也。”)又,这里把“享有极大权力、自由”注入到“有国”亦即“当君主”的概念中了,但这确是一般人的想法,更是君主们自己所冀望和贪恋的。
【辩析】
1、这一段,《新译》翻译为:“‘啬’的‘德’不断的积累,可无往而不胜利。无往而不胜利,这力量是无法估计的。这种无法估计的力量,即可以管理国家政治。”——这译文作为现代白话文,可以让人读懂吗?译文不能让人读懂,就说明译者没有读懂原文。
2、对这一段话,《今注》没有做注释,其译文是:“不断地积德就没有什么不能胜任的;没有什么不能胜任就无法估计他的力量;无法估计他的力量,就可以担负护卫国家的责任。”《译注》做了一个注释:“有国:保有国家。”其译文是:“增加积德就能攻无不克;攻无不克就深不可测,没有人知道它的终极;没有人能知道它的终极,就可以保有国家。”——这两个译文也比原文更难懂。
3、《沈著》体认这几句的思路同我一致,只是沈先生别出心裁,认为“莫知其极”的“极”是指“中央”,所以给出的译文也只有首尾两句同我的大体相同。
【解说三】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1、读懂这两句话的关键是要想到:承上段末句“可以有国”说下来,这里说的“有国”不仅是指真正拥有一个国家的实际情况,更是指此时君主会“觉得自己真地拥有了一个国家的心态”,故“有国之母”是指“能够进入到这种绝妙境界,享有这种美好心情”的原因;由于这原因就是“治人事天”都坚持“啬”,而这是自己就能够做到,完全不必求助于他人,所以说“可以长久”。——注意:在这里,“有国”是“母”的定语;“母”是喻指根源、原因(《商君书·说民》:“慈仁,过之母也。”其中“母”字就是根源义); “之”是表示领属关系。
2、末句是对“有国之母”作评价,也即对“啬”的重大意义做归结,从而与本章起首句相呼应;于此结束全文,恰到好处。但请注意:头上的“是”字是复指“有国之母”,但赋予了“保住之”的意味,还兼有“因此”的意思,故而等于说:因此,在治人事天中始终坚持啬的原则可以说是……。末尾的“道”字就是指道路,当然可翻译为方法、途径 。“深根固柢”和“长生久视”是一起作“道”的定语,前者是说,此“道”既然是自己的“德性”,就是有保证的,故是“根深柢固”;后者是“你的君位可以世世代代地传下去,子孙能够长久当国君”的意思。——这里,“视”是治理、处理义(《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崔子称疾,不视事。)宾语自是“政事”,但“久视”实是说“长保君位”;“长生”与“久视”并言,自是指君位可以世代相传:此“生”字是指“君位继承”(《公羊传·庄公三十二年》:“牙谓我曰:‘鲁一生一及,君已知之矣。’”何休注:“父死子继曰生,兄死弟继曰及。”)
【辩析】
1、我对这结尾两句的解释具有“颠覆性”。就我所见,注家们都把“有国之母”看作动宾结构,即认为“国之母”是指治国的正确思想,或“国家的根本”,作“有”的宾语(故多在“母”之后加逗号)。这样,全段的意思自然大不同于我的理解了。试看这两家的译文:
《今注》:“掌握治理国家的道理,就可以长久维持;这就是根深柢固,长生久视的道理。”——该书有个注释:“长生久视:长久维持;长久存在。‘久视’,久立的意思。”
《译注》:“保有国家的根本,就可以长治久安,这也就是根深柢固、长生不老之道。”——该书有两个注释:“有国之母:保有国家的根本。母,指根本。”“久视:指耳目不衰,即长生之意。”但不说明“国家的根本”是什么。我估计是说不出,只好不说,就姑且按字面翻译了。
2、《新译》不仅把“国之母”理解、翻译为“国家的根本”(也不指明是什么),还以为末一句的“生”字是“生产”义,“视”是“活,生活”义,故翻译为:“这就叫做根扎得深,柢生得牢,延长生命的原则。”——这是大学者犯了不该犯的小错误。
3、我还想说个意思:把“啬”,即俭省的原则说成是“有国之母”,“长生久视之道”,是否夸张了一点?也许,老子是针对当时的奢侈之风而写这一章的,所以正是要如此夸张地强调去奢行啬的必要性。联想到二十九章他把“去奢”作为圣人坚守的三项原则之一,五十三章他把“田甚芜,仓甚虚”时仍然过奢侈生活的王公贵族斥为“盗夸”,并认为那正是不行大道而走入了“迤”的表现,就不感到奇怪了。——在六十八章,还把“俭”列为圣人的“三宝”之一呢!
【译文】
治国理政也好,敬神事天也好,没有比厉行俭约原则更为重要更有意义的了。要知道,只要坚持了俭约原则,就会达到君民亲密无间,人天运作一致,所以这可说是双重的积德。
君主能这样地双重积德,做事就会没有不顺利成功的,做事无不顺利成功,就是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他就会感到永远如此,简直没有尽头。那时候,他就会感到自己确实拥有一个国家,真有心想事成的自由了。获得这种“有国”之感的原因仅在于自己坚持俭约原则,自然是可以长期保有的,因此厉行俭约乃是确保君位世代相传、江山永固的根深柢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