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五十一章解说
(2019-12-17 21:29:54)
五
十
一
章
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令而恒自然:道生之,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新译》在本章内容提要中先说:“这一章又一次发挥了‘道’是万物主宰的思想”,后文又说:“‘道’以无为的方式生养了万物,万物在‘道’的养育下得到发展。”我以为,这前后两句是自相矛盾的:“主宰”意味着“支配”,“无为”就是不干预更不支配别人,这二者怎么会同是“道”的品性?但这不表明作者逻辑混乱,涉及到对这一章中以至《老子》全书中“道”字的理解问题。所以我认为,本章对于了解《老子》的“道”概念颇关重要。——《沈著》说:“本章内容比较浅显,但在《老子》哲学体系中占据十分重要的逻辑地位。”这说得很中肯,但我要补充一句:本章内容尽管浅显,但凭着注家们的注释和翻译,你是读不懂原文的,甚至读了他们的解说后反而会更加胡涂。
【解说一】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器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
1、从此段末句可知:前四句中的“之”字都是指的“万物”;“生、畜、形、成”是四个近义的及物动词(“生”是生出、产生义;“畜”是“畜牧”、“畜养”的“畜”;“形”和“成”分别是“使……有形貌”、“使……得到完成”的意思);“物形之”的“物”指什么,待会儿再讨论;“器成之”的“器”,王本作“势”。对前四句,高明说:“夫物生而后则畜,畜而后形,形成而为器。其所由生者道也,所畜者德也,所形者物也,所成者器也。”我以为言之有理,所以第四句选从帛书,作“器成之”。——扫除文字障碍后,这段话确实很浅显了:前四句是指出这个公允的事实:任何“物”得以产生出来,逐步成长,具有确定形貌,终于成为“它”,靠的是道、德、物、器,即根据全在这“四者”;末句是小结说:因此万物(所有人)无不认为道和德是最值得尊贵的,即人最不愿受到伤害,亟望完整维护的,乃是道和德这二者。
2、但这里有个大问题,历来注家都未予讨论:对每一“物”来说,道、德、物、器这四者是它的“他物”,还是属于它自身的“东西”?我以为,老子说这四句话时,立论的角度必定一致,即这四者或者都是“他物”,或者都属于“物”自身。我据此得知应取后一理解,理由是:“德”只可能是指万物自身的“德”,亦即它的德性、本质,而决不会是它的“他物”。于是进而知道:“物形之”的“物”,“器成之”的“器”,不是指外界环境或其他什么器物,而是指“物”自身的形色和功能、用途。——这在训诂上的根据是:《周礼·春官·保章氏》中有“以五云之物,辨吉凶水旱丰荒之祲象”句,可证“物”有指万物之形色的义项;《易·系辞下》有“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的说法,说明“器”可用来指称人的才能、能力,对于一般的“物”而言,则是指功能、用途。
3、其实,分析头一句也能看出这四句话立论角度的一致性:这里说的“万物”显是非集合概念,是指所有具体的“物”(否则,末句不可说“莫不”:这“莫”字相当于“无论哪一个”)。据此还可以肯定,“道生之”的“道”决不会是指“万物之母”,或有些注家所谓的“形而上的实存之‘道’”(如果这样解释,就太神秘了,迄今没有哪个哲学家如此立论,老子更不会),而是指事物自身运动变化的规律,即此句其实是说:任何事物的产生都是符合规律的,换言之,是他自身发展规律的结果。既如此,接下三句说的“德、物、器”自当也属于“物”自身。——但这一来,似乎又发生了两个问题: “德、物、器”三者,特别是后二者怎能与“道”相提并论?前文明明说了“道、德、物、器”四者,作小结的末一句怎么只说“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置“物”与“器”二者于不顾了?
4、我对上述二问的回答是:必须明确,亦即不要误会,这四句是说明同一物由“生”到“成”共有四个阶段(是从逻辑上说的),指明每一阶段是其自身的哪个方面起“主导作用”,不是将“道、德、物、器”四者并列而分别论述之,所以这里没有什么不妥。“物形之”、“器成之”可以归入广义的“德畜之”之中,而且“形”和“成”的过程都是遵循“道”进行的,加之《老子》全书只是要讲“道”和“德”,所以末句就只提“道”和“德”二者了。——我记起西方古代哲人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了:亚氏把任一事物成其为该事物而非另一事物归结为四个原因:质料因(构成该事物的材料)、形式因(决定该事物“是什么”的本质属性)、动力因(其形成的动力)和目的因(其追求的目的);一般也把后两个原因归结为形式因。老子的这段话是否同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有相似和相通之处?
5、因此,末句不是说万物出于对“道”和“德”的“感恩之心”而尊之、贵之,而是申明每一物都十分珍视、宝贵自身固有的本质和根性,换言之就是不愿接受外来干预、压力而背离、抛弃自己的本性,对人而言,就是都要求自由,按自己的愿望走自己的路。因此,这段话,这一章,就与无为的理念联系上了,是为无为的理论主张提供客观依据,即是申明万物也即百姓都要求“我自然”。——老子说这段话的用意乃在于此啊!
【辩析】
1、对于这段话:冯友兰先生的解释是:“老子认为,万物的形成和发展,有四个阶段。首先,万物都由‘道’所构成,依靠‘道’才能生出来(‘道生之’。)其次,生出来以后,万物各得到自己的本性,依靠自己的本性以维持自己的存在(‘德畜之’)。有了自己的本性以后,再有一定的形体,才能成为物(‘物形之’)。最后,物的形成和发展还要受周围环境的培养和限制(‘势成之’)。在这些阶段中,‘道’和‘德’是基本的,没有‘道’,万物无所从出;没有‘德’,万物就没有了自己的本性;所以说:‘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初看,这解释似乎不错,细看就会发现:含混:例如“道生之”句,究竟是说“由道构成”,还是指“依靠道生出”,抑或是“从道出”的意思?不明确。四个阶段明显是从时间上划分的,但这是说不通的,例如,似乎认定了每一物都有一个有其“本性”但无“形体”的时刻,这就不好理解了。没有点明末句真意所在,似乎万物“尊道而贵德”只不过是“有灵物”本能的“自我意识”,这就使得本章主旨同老子宣扬的“无为”理念挂不上钩了:无为当然不是本能活动,而是意志行为,否则,何须提倡。
2、对这开头几句,《译注》做了三个注释:一、“德:道之德,道的功能和作用。” 二、“物形之:物赋之以形体。万物之生成皆由物赋形,而成为有形体的存在。”却不对这个“物”是什么作说明。三、“器成之:器使之得以完成。器:器物,器具。此句王弼本作‘势成之’……”——其译文是:“道化生它,德蓄养它,物赋予它形体,器使它完成自己。所以万物没有不尊崇道而珍视德的。”
3、这一段,《新译》的译文是:“‘道’使万物生长,‘德’使万物繁殖,体质使万物得到形状,[具体的]器物使万物得到完成,因此万物没有不尊崇‘道’而珍贵‘德’的。”——其他注家的译文差不多。
【解说二】 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令而恒自然:道生之,
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
这一段颇不好懂,特别是冒号之前的三句,我未见有哪家的注释或翻译能够帮人读懂。我的思路是:这段话是接着上文末句,亦即全部上文的结论句“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说下来的,故是对那句话做补充性发挥,或者据以作推论;而细加思考,确是如此,因为:
此时再回头看前文,就知“道之尊,德之贵”乃是先行交代“莫之令而恒自然”的原因,即这两句话六个字等于说:“就因为(他们)尊道而贵德”。——注意:这两句中的“之”字确可作多种理解,但句义都通向“(就因为)道受尊重了,德被重视了”。因为“之”字的用法太多太活了,即使认为在这里是用作无义的衬字,或是表示领属关系,同样说得通,因为这时就可以认定这两句前面略去了“就是凭着”这个意思。
可见冒号之前的三句乃是一起承接上文说:惟其如此,万物全都“尊道贵德”,以致谁都别想任意支使它们,它们只会按其自然本性活动的。
2、冒号后面的八个“之”字句,是对万物怎样地“恒自然”做个“描述性交代”(所以我在前面用冒号,要注意的是:前头有个“一任”的意思未予说出),故八句是共以第一句头上的 “道”字为主语,这个“道”就是本章起首句说的“道”,所以前两句是重复起首那两句;去掉了“德”字,是因为这里要予申明的,乃是物从产生(“生”)到灭亡(“覆”)这全过程的主宰者都是“道”,亦即只依从自己的“道”(规律),不听命于任何“他物”;所以后六句不是把前文“物形之”和“器成之”二句所概括的两个阶段细分为六个小阶段,而是指出“物”在生灭的全过程中还存在六个堪与“生”、“畜”并提的大事,这六者的情状同样决定于“道”。——“长之”、“育之”就是字面义;承上四句说下来,“亭之”的“亭”显是借作“停”,“使静止、稳定一段时间”也即“保持成熟”的意思;接下的“毒之”的“毒”字是“荼毒生灵”的“毒”,伤害、使痛苦的意思(《书·汤诰》:“尔万方百姓,罹其凶害,弗忍荼毒。”)“养之”的“养”是“毒”的反义词(谢灵运诗:“既作长夜歌,岂顾乘日养。”后句的“养”字就是“快乐”义);“覆之”的“覆”是灭亡义(《论语·阳货》:“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辩析】
1、冒号之前的三句,《今注》的译文是:“道所以受尊崇,德所以被珍贵,就在于它不加干涉而顺任自然。”《新译》的和这差不多。——且不说译文中“所以”的意思是从原文中哪个字得来的,只要想一下这问题:上文已经用“是以”点明了“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的原因是“道生之,德畜之”,怎么会紧接着又来讲这个原因?就知译者把前两句同“夫”字领起的下一句之间的因果关系弄颠倒了。
2、冒号后的长句,王本“道”字前有个“故”字,“畜”字前有个“德”字,但帛书中都没有。加个“故”字,说明“添加者”未读懂原文:加个“德”字,必是因为他想到了前面说过“德畜之”,但凭什么认定“道”就不能“畜之”,而德还可以“长之、畜之……”呢?可见“德”字也加得不对。——足见“那位替老子改文章者”没有看出,这一长句乃是说明万物都“恒自然”,于是对之加以描述。又,对这长句中的“养”、“覆”二字,《沈著》的理解很有意思,他说,是指“老病有所养(养之),死有所葬(覆之)”,因为“古人视死亡如回家,故称为‘覆’,返回的意思;棺材入葬后上面盖土,故也可称为‘覆’。”这理解值得参考,可作“一说”。
3、这一段,《译注》依从的文本“莫之令”作“莫之爵”,“恒自然”作“常自然”,其译文是:“没有人给道加封,道的珍贵在于它的自然。道化生它们,蓄养它们,使它们成长,使它们发育,使它们成熟,使它们得到培养和保护。”——不说别的了,只说两点:一,竟然把“莫之令”的“之”字误解为指代“道”了;二,前头的“道之尊,德之贵”两句不见有译文,这恐怕是“出于无奈”而有意地视而不见。
【解说三】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1、我先要说明:这末一段的前两句,在王本第二章出现过,那里是用以总结“圣人”怎样“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在第十章末,王本则四句都有,帛书本也有三句,仅缺“为而不恃”一句。讲解那一章时,我从马叙伦说,认为这几句“与上文义不相应”,必是错简,交代等到讲解这一章时再讨论。
2、很明显,本章最后先说这样三个“而字句”,然后把所说的三种高尚品德的表现综合统一起来,称为“玄德”,实乃宣称全面具有这三种品德的人,就是达到最高道德境界的人:可见这末一段并不是对前文所说作进一步的发挥,而是把全部前文的论述作为“隐喻”,在这结尾处把其寓意揭示出来。——因为上文全部内容可以概括为万物都“莫之令而恒自然”,真正体认到了这一点的人,亦即得道之人,对万物的态度自然是“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所以这段话前头完全可以加“是以圣人”四字
3、注意:三个“而不”句在这里是陈述客观事实,非指圣人也即圣明君主对百姓“施仁爱”;因为圣人是“万物”也即广大百姓的生养者、治理者和领导人(“长而不宰”的“长”是“长官”的“长”,“宰”作名词是长官义,这里用作动词),这在当时人以及圣人自己看来,乃是君民关系的应然,是不待言的,老子所作的教导是:不要把“生、为、长”了“万物”当作自己可以对之行“有为之治”的依凭。联系到三十八章的“上德无为而无以为”等句,可知这三个“而不句”是那几句暗示的上德以后的君主就“生而有,为而恃,长而宰”的意思的否定。又,此三句就是展开说的“无为”,因此最后评价说:“是谓玄德”。这“玄德”应是指三十八章说的“上德”君主所具备的德性,加个“玄”字来形容,当然带有“深”、“远”、“妙”这些词语所含有的暗示义和情味义,既是对有玄德的君主作表彰,也是交代达到玄德之不易,因为那是修道进德的最高境界。
3、现在可以说了:凭着这个结尾就可以肯定:一,本章讲的“万物”确是指“人”或者说“万民”,之所以说成“万物”,首先是因为“物”本可指众人,其次是因为这里需要强调的,乃是人(“民”)都要求保持自己的自然本性不变;二,因此,本章不过是从更大的视野,从一般生命体都“尊道贵德”这个角度、高度,教诲君主不要干预百姓的活动,不要把自己获得的君位当作“有为”的资本,要真心搞“无为而治”。——“三句不离本行”,老子写这一章,也是在宣讲他的“无为思想”啊。
【辩析】
1、这结尾四句,《今注》的译文是:“生长万物却不据为己有,兴作万物却不自恃己能,长养万物却不主宰,这就是很深的德。”《译注》的是:“道化生万物却不加占有,有所作为却不自恃有功,长养万物却不加主宰,这就叫作深奥的德。”——就译者对原文的理解而言,这两个译文大体上是对的,只是用词显得不规范,文字蹩脚;后一个给前三句加了个主语“道”,则还使得译文主谓不搭配了。
2、《译注》在其本章题解中说:“本章论道的德性和功能。道是万物存在的根源和依据,具有化生、养育万物的功能,却又不占有万物,不主宰万物,不自恃有功……”《今注》则在引述中说:“‘道德’的尊贵,在于不干涉万物的成长活动,而顺任各物自我化育……”——这似乎就是两书对于本章主旨的认定。按这两个表述,所谓的“道”究竟是什么?似乎是指“道”,而不是指“人”,但使用的却是描述、刻画人的词语。
【译文】
任何事物都是依循其自身规律产生的,根据自己的本性成长,由于具有某种形色而属入某个类别,因有特定的功能而最后成为特定的某物。因此,万物都尊其道而贵其德。
就因为尊重自己的道,看重自己的德,所以万物都不愿接受任何外物的干预,总是按其自然本性变化、活动,就是说,在产生、蓄养、成长、壮大、成熟,亦及罹受痛苦或得享快乐直至灭亡这整个过程的每一步,全是按其自身固有的规律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