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五章解说
(2019-08-08 19:51:34)
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
【解说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1、 读懂这两句,先要弄明白:
“不仁”何义?《庄子·天地》:“爱人利物之谓仁。”我以为,这就是老庄学派的、从而也就是老子心中的“仁”概念。前面用“不”字做否定,说明在这里是用作动词,所以“不仁”是说不主动施爱心和提供帮助,即是“不行仁”的缩略表达(“行仁”的“行”是“行善”、“行义”、“行医”等说法中的“行”)。注意:这只是陈述事实,不是作评价,即两个“不仁”句都是事实命题,不是价值判断。因此,“不仁”在这里可说是“无为”概念的另一种表达,只不过重在主体的主观动机方面(说“无为”,则重在“未给对象造成影响”这个客观结果方面)。——联想到第二章说“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和第三章用那样四个“其”字句描述“圣人之治”,特别是《老子》全书的中心思想可以用“倡无为”三字来概括,就会深信此解不误。
“刍狗”一词不见于其他文献(如果“见”了,就是援引《老子》),说明这是老子自造的一个说法。什么意思呢?我的想法是:例如前句,他先说“天地不仁”,接着就说“以万物为刍狗”,中间没有交代两句关系的关联词语,后(半)句就理当是对前(半)句所作论断做举证(指出“天地不仁”的一个事例),即是前半句的“明确语”。后句自应仿此理解。按这分析,“刍狗”的含义就明白了:就是字面义,指谓“吃草的狗”(“刍”是割草义,也指喂牲口的草);但谁都知道狗不是草食动物,所以这是作者刻意创造的一个“虚概念”,他是要通过这个虚概念,借助“人不可能对一个不存在的对象去施加影响”这个“不言自明的公理”,来强调地告诉人们:天地对“万物”、圣人对“百姓”绝无干预之心,也即完全是采取任其自然的“无为”态度。自造一个词语,一定要符合人们“构造新词的规律、习惯”,这样才能让别人读懂。从这方面看,“刍狗”也必是我理解的这意思。
2、于是知道了,这两句在意念上不是并列关系,即不是并列地说出两个相仿的事实,作者想说的意思,乃在后一句:中间还有“圣人学习天地的榜样,(所以)”这样一句,由于不言而喻,就未予说出了。可见后一句就是、才是本章的主旨,说出此句,本章其实就可以结束了。——考虑到“圣人”乃得道之君,遵行的是天地运行的规律,老子倡导的又是“道法自然”,你就会相信,作者写作此章时的“想法”和“思路”一定是这样。
【辨析】
1、这两句,《今注》的译文是:“天地无所偏爱,任凭万物自然生长;圣人无所偏爱,任凭百姓自由发展。”将“不仁”译作“无所偏爱”,颇不准确:“无所偏爱”重在“无偏”,不是说“毫无所爱”,对所有对象“一视同仁地施爱”,也是“无所偏爱”,但正是“行仁”,不是“不仁”。——但该书注释“天地不仁”说:“意指天地只是个物理的、自然的存在,并不具有人类般的感情”,还说“圣人不仁”是“意指圣人取法于天地之纯任自然”,倒是说得很正确的。可见译者只是作翻译时“词不达意”了。
2、对“刍狗”的含义,自来有两说:一,指草和狗这两种被人看不起的东西;二、指作为“象征性祭品”的茅草扎成的狗,用过之后自然成了废物。两说的共同点是:都认定“刍狗”是喻指轻贱之物,所以“以X为刍狗”是“轻视X”的替代说法。——注家们对“刍狗”喻的理解也不一致。有一派认为,刍狗不论扎得多么精致,必“以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所以老子在这里是以人们对刍狗的态度比喻天地对万物的态度,是要说明天地没有仁心,显然含有批评的意思,用刘师培的话说是:“天地之于万物,圣人之于百姓,均始用而旋弃。故以刍狗为喻,而斥为不仁。”——按这理解,这两句的后半句都是申明前半句所作论断的理由,此章要予表达的主旨意思落在前句,而且是对天地和圣人做批评。我以为这不会是老子的思想:老子从不也决不会“斥”天地和圣人的。
3、沈先生的视角大不一样,他说:“‘刍狗’是一祭祀用物,对此物来说,‘始用而旋弃’,乃献祭者而非受祭者。‘天地’乃受祭者,受祭者对祭祀物,第一是乐于接受的,且接受的仅是一份献祭者的心意,故不存在弃不弃的问题。第二,刍狗……因包装不同,也可分出高低贵贱的等级来,王公献的‘刍狗’,一定比平民献的‘刍狗’富丽华贵得多,但在受祭者‘天地’看来,本质是一致的,都是草扎成的牺牲的代用品。言‘刍狗’,强调其本质的一致性,也就意味着受祭者对之一视同仁。”——他这想法接近于我的思路,但他说:“言‘刍狗’……就意味着受祭者对之一视同仁。”这不合事实:受祭者对作为祭品的刍狗,决不会一视同仁的,否则,王公贵族无论怎样富有,也不会花更多的人力财力去扎华贵得多的刍狗。从《老子》全书看,老子认定的天地对万物、圣人对百姓的态度,乃是“无为”,而不是“一视同仁”。这二者不是一回事。可见沈先生也未达到对这两句和本章主旨的正确理解。又,后句说“圣人不仁”,显然是说圣人效法天地的榜样,所以也对百姓不仁;要是天地不仁乃是基于它作为受祭者的身份,圣人明明不是受祭者,又怎能效法天地呢?
4、《译注》有注曰:“仁,慈爱之心。这里的‘仁’,意义同于儒家对仁的解释。”但给出的这两句的译文却是:“天地无所偏爱,将万物看成刍草、狗畜;圣人也无所偏爱,将万物看成刍草、狗畜。”翻译同注释竟然不一致。这说明译注者并未真正体认到“不仁”的含义。——该书在本章题解中说:因为天地和圣人都是道的体现者,所以头两句说的“其实就是道的不仁”。这似乎很有创意,其实是“蛇足”:在《老子》中,圣人总是依道行事,并且是“法天”的,可说是“道”的人格化身,既如此,说“天地不仁”和“圣人不仁”,当然等于说“按道待人行事”是谈不上儒家所谓的“仁”的,或者说,才是真正的“行仁”。这样说意思不仅清楚明白,也全到了,有什么必要增添一个“道不仁”的说法?那只会引起混乱。
5、王蒙这两句的译文是:“天与地是不讲仁爱的,它们将万物视如草芥——草扎的祭祀用的狗,任其生灭存毁。大人物——有道行的人也是不讲仁爱的,他们视老百姓如草芥,草扎的狗,任其生死存毁。”
【解说二】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1、前句中的“橐龠”(读tuò yuè)是指“冶铸所以吹风炽火之器”,即铁匠用的风箱,所以句义直接是:天地之间,不就像个大风箱吗?(“其”是表示推测、反问的语气词,不是代词。)为什么接着说上这样一句?我理解,这是喻示“天地不仁”的原因:上两句只是指出天地和圣人“不仁”,以万物、百姓为“刍狗”的事实,自然蕴含“他们何以不仁”的问题;由于“圣人不仁”可用圣人“学天地、法自然”来解释,所以只剩下、隐含天地为什么“不仁”的问题了,于是用这样一个比喻给予“启示性回答”。——这比喻直接告诉的是:“天地之间”像个大风箱,风箱鼓出风来帮助火势兴旺乃是“有欲求的鼓风手”刻意作为的结果,天地“本身”毫无此意(为了不被误解为天和地都像风箱,故后加“之间”二字明之;这样表达还是不够严谨,则该说是古汉语固有的缺点和《老子》的文风使然)。这就给人启示:原来,对他物有无爱心、是否主动给予帮助的问题,亦即有无“仁心”或者说是否“行仁”的问题,只对“有欲”因而“有为”者才存在,天地无欲,其“作为”、“表现”完全出于自然本性,对“万物”实际上起了什么作用,只是客观结果,并非它的“意愿”使然,对它们来说是根本不存在这问题的。这自然同时也是对上文两个“不仁”的含义作解释。
2、后两句不是“无主句”,是接着“橐龠”说下来,以“橐龠”为潜在主语的,故是对前句作一个补述,说:风箱保持其自身状态时是(徒有风箱之名)不会产生炽火的作用的,只有被动用了才会表现出这种作用。所以这两句并未增加喻义,但强化了“对外物的干预并非天地本身有意作为”这个意思。——这里清注意四点:作者是为了申明上述喻义才选用“虚”、“动”二字的,所以这二字是相对而言的:“动”兼有使用和活动二义,故“虚”相当于“居”(《荀子·大略》:“非其里而虚之,非礼也。”其中“虚”字就是借作“居”),也兼有 “未被使用,徒有虚名” 和 “静止不动”二义。 两句末的“屈”和“出”是同义词,即“屈”是借作“出”(借一个偏旁为全字),以免重复“出”字,而“出”在这里是出现、显露、产生的意思(《庄子·天地》:“至言不出,俗言胜也。”这“出”就是出现义)。后句中的“愈”字明显不是表示“出”的速率加大,因为这里并没有作程度比较,足见这个“愈”必是“偷”的借字,苟且的意思:作者用了这个字,也是交代“天地起风箱作用非其意愿使然”,因为行苟且之事不会是出于本心本性。前句中的“而”字相当于“就”,后句中的相当于“才”(《公羊传·宣公十五年》:“吾今取此,然后而归尔。”其中“而”字就该训“才”。)
【辨析】
1、这三句中的“虚”、“动”和“愈”三字,注家们一律按本字的常用义作解。“不屈”,《今注》注释、翻译为“不竭”,根据是严复的说法:“‘屈’音掘,竭也。”所以该书给出的这三句的译文是:“天地之间,岂不像个风箱吗?空虚但不会穷竭,发动起来而生生不息。”《译注》的译文,只有末句有较大区别,是:“鼓动愈快风力也愈大。”不说别的了,只请读者思考一下:如此理解,还能说清这三句同上下文的联系吗?——沈先生的译文,后两句大不一样:“内中空虚而不会塌陷,动得越厉害气泄出越多。”但明显同样不切语境,将“不屈”解释为“不会塌陷”,则比理解为“不会穷竭”更令人不解。
2、这三句,王蒙的转述是:“天地之间,不就像个橐龠(音驼月)——羊皮风箱袋吗?空无一物却不会穷竭,越是一操一作,它出来的风就越多。”
【解说三】多闻数穷,不如守于中。
这最后两句,无疑是陈述有人从“圣人不仁”得到的启示,也即指出“圣人不仁”给予人的启示。那人是谁?启示谁?我的体认是:两句显是以“君主”为潜在主语,其实是教诲君主该怎样行事,所以得到这“启示”的是圣人,启示的对象是当今君主。——就是说,前面本该有句“是以圣人云”的,为了不让圣人自己出面来讲“学习圣人的体会”,就省略了。这大概没有问题,不好把握的是具体意思。我的想法是:
1、 “多闻”,王本作“多言”,但我认定老子的原文一定是“多闻”。因为“闻”有“问”义(《诗·大雅·云汉》:“群公先正,则不我闻。”王引之述闻:“闻,犹问也,谓相恤问也。古字闻与问通。”)君主“多问”,意味着他对“问”的对象的关切和“干预意向”,也即他是“有为”的,此句又必是申说从“圣人不仁”出发,就会怎样看待君主的“有为表现”。——若从王本,作“多言”,此句虽然也可以有明确的“句义”,但要解释得切合语境,恐怕训诂上要绕很大的弯子。又,前句应分析为条件复句:“多闻”后省略了,也即可以添加一个“则”字。
2、据此,我进而认定“数穷”的“数”字是“气数”的“数”,前句乃是下面这个意思的凝练的表达:(君主)想通过细心调研,多方打听情况,从而区别对待不同对象,处理好所有问题,那结果只会是他终于发现,几乎每个对象、每件事情都是特殊的,他将因之穷于应付,最后归于彻底失败,以至完蛋(“穷”相当于“尽”、“完结”)。——这意思作为对于不愿实行“无为而治”的、儒家心中的“勤政”的“好君主”的批评,不是很中肯吗?说是从“圣人不仁”得到的启发、领悟,更是切合实际。
3、下句“不如守于中”的意思好懂了:“不如”二字已经表明,“守于中”是对“多闻”的否定,即是“多闻”意味着的“做法”的对立面;既然“多闻”意在区别对待工作对象,意味着对人“不一视同仁”,那么,“守于中”必直接是说“一视同仁地看待所有对象”。所以,这个“中”应是“正”义,指不偏不倚的待人处事态度。——注意:由于“多闻”实际上是指谓“有为”的做法了,所以“守于中”也实际上是“无为”的替代说法。又,“无为”虽然不可定义为“对万物一视同仁”,但万物千差万别是个事实,因此,君主一视同仁地对待之,实际上只能是“对谁都不予过问,不加干预”,从而也就是“行无为之治”。
【辨析】
1、这两句,《今注》从王本,“多闻”作“多言”,有注曰:“多言数穷:政令烦苛,加速败亡。‘言’,意指声教法令……‘数’,通‘速’。”“守中:持守中虚。”其译文可想而知,就不征引了。——沈先生说:“‘多言(闻)数穷’之解尽管分歧不小,但对‘数’之解却基本一致,‘困’。但他们的解,都与上下文若即若离”。他的译文是:“因此,亲自去多方打听,屡次去穷究事由,还不如静守在中心”。他将“中”解释为“中心”,同《今注》解释为“中虚”一样,也不能让人理解,不能帮人读懂原文。
2、《译注》这两句也从王本,在注释中说:“多言,多说。相对‘不言之教’,则‘多言’是不符合道’的。”其译文是:“议论愈多离道愈远,不如长守道体虚静无为。”——孤立地看这两句,这注释和翻译都不好说不对,但明显不切语境,译文的意思同上文简直不沾边儿。
3、这末两句,王蒙的转述是:“说多了反而容易理屈词穷,不如保守一点,保持恰当的度。”
【译文】
天地谈不上有仁心,视万物如吃草的狗;圣人学习天地的榜样,也谈不上有仁心,视百姓如吃草的狗。
天地围着一个空间,不是像一个大风箱吗?风箱不被使用时是不会自己主动起炽火作用的,只有被使用时才会被动产生这个作用。
据此要说,当君主的管事太多,只会导致他的国家衰亡,不如改行无为之治,不谈什么要对百姓施仁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