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说先秦时“道”字无“言说”义
(2019-07-02 21:52:27)
详说先秦时“道”字无“言说”义
[摘 要]“道”字在先秦时其实没有言说、谈论的义项,历来的字书举证“道”字有“说,讲,谈论”义项时,所举例证凡属先秦文献中含“道”字的句子,都是“误判”;当今古汉语专家提供的正面例证,也都不能成立。可见长久以来,国人关于“先秦时‘道’字就有言说义”这一共识,其实是“共误”。就此展开讨论,得出禁得起驳难的真正正确的共识,对于解读《老子》和其它先秦文献,无疑具有重大意义。
一、问题的提出。
《老子》第一章第一句是:“道可道(也),非常道(也)。”这句话中的第二个“道”字,历来注家都认定为“言说”义,但迄今没有人提供证明,似乎这是“自明的”,不必加以证明。这对于解读《老子》文本有多大意义,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可想而知。沈善增先生在其2004年出版的《还吾老子》一书中,对此提出了异议,说:“‘可道’之‘道’不可能是言说义。因为在先秦时,‘道’不是用来辩说的,而是用来指导行动,去实践躬行的。只有到了魏晋时代,士大夫普遍成为‘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道’才成为清谈的对象。”为此,他还写了一个“附论”,专门对“先秦时‘道’无‘言说’义项”做了一番论证。
2006年,我出版了拙著《我读老子》,解读“道可道也”句的第二个“道”字时,我参考了沈先生的意见,最后认定为“指导”义,并对沈先生的“先秦时‘道’无‘言说’义项”的论断表示赞同;由于我相信学界必定会认同沈先生的这个“新解”,就没有作进一步的论证。
没有想到,实际情况不是我预见、期望的那样:就我所见,近十几年出版的解读《老子》的书刊和文章,仍然一律把上述的“可道”注释为或“很自然地”翻译为“可以言说的”、“说得出的”、“可以用语言表达的”,等等,还有人对“先秦时‘道’无‘言说’义项”的观点表示反对,提出反证。
因此,我要写这篇文章,对“道”字在先秦文献中没有言说义详作考证,以期引起学界对这问题的讨论;如果终于得到公允的结论,对于正确解读《老子》这部重要经典和先秦其它文献的意义,不用我来交代了。
二、我首先是查阅字书,结果发现:所举的例证,凡是用来表明在先秦文献中“道”字就有“言说”义项的,全都不能成立。——下文,我一律先征引字书对“道”字的一个释义(前面略去了“道”字),然后写我的评论,中间用破折号隔开。
1、《康熙字典》:“《正韻》:言也……《大学》:‘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大学》本为《礼记》的第42篇,《礼记》虽然为西汉礼学家戴圣所编,但可能是先秦人所写,故可视为“先秦文献”,但此句并不能作为“道”字在先秦已有“言说”义的例证。这,把此句放回到原文的上下文中就清楚了:“《诗》云:‘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傈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足见此句同它后面三句,是依次对诗经中“如切如磋”领起的四句作解说,所以“道学”是与“自修”、“恂傈”、“威仪”相提并论的,这个“道”字乃相当于今天还说的“治学”的“治”,训作“说”,就很不切论者原意了。
2、《词源》:“说。《论语·宪问》:‘夫子自道也。’”——此句在《宪问》第28章中,全文是:“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十分明显,子贡说这句话,不是表达他对孔子前面说的“君子道者三”的体认,而是针对孔子最后说的那句谦辞“我无能焉”而发,所以意思是:可先生您正是如此要求自己的呀!换言之,他这话中的“道”字,乃相当于孔子向他解释“何谓士”时说的“行己有耻”的“行”(见《子路》篇第20章),同时带有“指导”的意蕴。这样理解此句,才符合这里的语境和对话的逻辑,以及子贡的“性格”(在《论语》中,子贡是被刻画为十分聪明、善解人意又极有“应答口才”的人);若将其中的“道”字训作“说”,子贡接着说上这样一句,就是声言他认同孔子关于“我无能焉”的告白了。但这怎么可能呢?
3、《汉语大字典》:“说,讲述。《诗·鄘风·墙有茨》:‘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汉语大词典》的释义全同,也以此句为例证。)——《墙有茨》诗是用墙上出现了蒺藜草是不好办的,比喻地说明,对于“中冓之言”(关于宫中龌龊之事的议论、传扬)也很不好处置。早有人指出,用“说”、“讲述”训此句中的“道”字是“很不到位”的,我更认为是误解,理由是:首先,此“道”字是和前面“比喻句”(“兴”)“墙有茨,不可埽也”的“埽”字对应的,“埽”只是一般地指谓结果怎样,不是交代具体做法,所以这个“道”字理当是“治理”义,可翻译为“处置”、“对待”。其次,此句后两句是:“所可道也,言之丑也。”意思是:如果可以“道”的话,那就要“言之”,结果是张扬了丑事。可见“道”字不会也是“言说”的意思,否则,不合事理,也不合语法。第三,《毛诗序》说:“《墙有茨》,卫人刺其上也:公子顽通乎君母,国人疾之而不可道也。”他这话是告诉说,卫国人对“中冓之言”所言之事既都“疾之”,又都感到不好办,无可奈何;足见原诗中说的“不可道”本是“很难加以处置”的意思(说明:“刺其上”的“上”是指卫宣公的庶子、卫惠公的庶兄,即公子顽,他乱伦,竟与庶弟之母私通,生了五个子女。”)
4、《古汉语词典》:“说,讲。《荀子·荣辱》:‘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另有好几部词典同此。)——原文这两句之前紧接着的是这样几句:“仁义德行,常安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污僈突盗,常危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据此可知:一,“常”和“怪”在这里是指谓“仁义德行”和“污僈突盗”这两种性质不同的行事方式、人生态度,由于着眼点落在前者是让人“常安”,后者是让人“常危”这个对立上了,所以用了这样两个反义词来表达;二,荀子说这段话,不是解释何为君子,何为小人,而是要借助这两个现成的、已有明确定义的概念,指出“仁义德行”和“污僈突盗”作为“行为方式”对于人的“效用”的差别,教诲人们要做老实人,不必担心偶然的不幸遭遇,但更不可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侥倖”上。三,这两句中的“道”字,乃是前文中两个“术”字的同义词,只是动词化了,而那两个“术”字显是道路义。四,因此,这两个“道”字应是“走……的道路”的意思,兼有“(行事)方式”的意味,可翻译为“依循”、“奉行”,若理解、翻译为“说”或“讲”,就同语境“不协调”,明显有违作者原意了。
5、《古代汉语词典》:“说,谈论。《荀子·非相》:“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这是《荀子·非相》篇开头两句,该篇全文表明,荀子是不认同面相术的,这头一句话就表现了他对“相人”抱轻蔑态度:他特意说“古之人无有”,不仅是曲折地指出“今之人有”,更是要通过“今人不如古人”这个未予明言的“潜命题”,暗示有德者是不会产生“相面术”这种荒诞思想的;说“学者不道也”,则是凭着“学者当是最有见识的人”这个共识,隐射相面术没有道理,信徒只会是愚昧者。明乎此就很清楚了:后句“学者不道也”包含正反两个意思:只有没有见识的俗人才信从相面术,有知识素养的人(学者)是“不道”。既如此,这“不道”显是今天人们常说的“不搞这一套”的意思,即这个“道”字也是把“道路”意义上的“道”字动词化,“不道”直接是说“不走这条道”。要这样训释这个“道”字,还有两个极为有力的旁证:《荀子·荣辱篇》和《富国篇》中,都有“明君(主)不道也”句,那两个“道”字正是这个用法。又,从事理上说,人们对于自己认为不好的、不愿赞同的事情,只要有所表态,那就“说”了、“谈论”了那事,但学者对于“相人”怎能完全“不谈论”呢?所以,将“学者不道也”句中的“道”字训作“说,谈论”,该说是“望文生义式的误解”。
6、《大辞典》:“言说。《荀子·劝学》:‘不道礼宪。’”——查《劝学》篇原文,这四个字是该篇快结尾处一段话中的一句,该段大意是:因此,想要“原先王,本仁义”,学习和实践“礼宪”才像是提起皮袍领子一抖,毛就完全理顺了一样,是最为有效的途径,不走这条路(即“不道礼宪”),仅仅是研读《诗经》、《尚书》,则如用手指测量河水,是决办不到的。可见此句中的“道”字也是“走……道路”的意思,可翻译为“遵行”,说是“言说”义,实在是“不应该发生的误解”。
我要说明:也有几部古汉语字典既标明“道”字有言说、谈论义项,所举的例证却都不是取自先秦文献,而是例如陶渊明的名言“不足与外人道也”,杜甫的诗句“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现在已是成语的“一语道破”之类。这是否表示那些字书的编者早已认定“先秦时‘道’字无言说义”,只是他们“因故”没有撰文公开发表这个观点呢?那就不好说了,但我是持否定回答的。
三、一位享有很高学术声誉的古汉语教授,想反驳“道”字在先秦时无言说义项的观点,他为此举出的他认为足以说明“其实有”的十几个例证,也都不能成立。除了有好几个与上述字书中所举的重复外,还有以下十例。为了显示权威性和避免“以势压人”的指责,他全都只是征引古代注家的批注。
1、《论语》中一例:
《论语·季氏》:“乐道人之善。”邢邴疏:“樂道人之善者,謂好稱人之美也。”刘宝楠正义:“道人之善者,‘道’犹‘说’也。”——该章全文是:“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据此可知,“乐道人之善”句中的“道”字不会是“说”或“称道”的意思,因为:第一、称说别人之“善”虽然不失为“一乐”,并且对人确实很有益的,但这种“乐”明显不足以与“节礼乐”和“多贤友”二者并列为“三乐”之一,也不能设定为做人的目标、追求,孔子决不会如此小题大做地将它拔高的。第二、孔子这样讲“益者三乐”,显是给人三句“座右铭”,即这三句话是具有行为指导和指令意义的,但议论、称说别人的“善”,多是“就人因事应时”而发,孔子更不会想不到,人是可能很久都未遇到或听说可称道的“善人善事”的,总是称说别人之善的人则可能是“乡原”;因此,他哪会把这作为箴言来教人呢?所以很明显,这个“道”字一定与《论语·颜渊》篇第二十章中“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句中的“道”字同义,“引导”的意思,“乐道人之善”是说:以引导他人向善为快乐(“之”是实义动词,往、至义)。注意:在孔子看来,个人的任何良好表现都会起到“道人之善”的作用,所以此句不是叫人“去做什么”,而是与另二句一样,是教人如何“行己”,时刻保持好的道德形象,给人做出榜样。说明一句:孔子还认为,你自己表现得好,自然会“有朋自远方来”,故第二句“乐多贤友”也是教人如何“行己”。
2、《孟子》中三例。
《孟子·梁惠王上》:“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集注》:“道,言也。”——我敢说 ,这里的“道”字决不是“言说”、“谈论”义,而是主张、倡行的意思,理由是:一、《荀子·王霸》篇中有这样三句:“故道王者之法,与王者之人为之,则亦王;道霸者之法,与霸道之人为之,则亦霸;道亡国之法,与亡国之人为之,则亦亡。”其中三个用作及物动词的“道”字,明显同于此句中的“道”字,而且明显训作“倡行”最为恰切。二,孟子这段话是对齐宣王“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之问的回答,可见他这话是针对“桓、文”(齐桓公、晋文公)行霸道,而孔子倡行王道而发,是为他只想对齐宣王宣讲王道(“而王乎”)避谈霸道而预设理由;因此,他这头句话的意思一定是:孔门不主张实行桓、文实行的那种霸道政治(“事”字在里是特指“政事”);惟其如此,他接下才会说也可以说:所以后来不见有关于仲尼之徒提倡、论证霸道的文字记载,我也没有听说过(“无传”的“传”字是指“文字记载”),言外之意是他作为孔子的崇拜者当然不会主张、倡行霸道,这样为他最后要说的两句提供不言而喻的理由。三,认为这个“道”字是“说”、“谈论”义,非但不切语境,也不合历史事实:仲尼之徒哪会只是阐发王道,完全不涉及“桓文(行霸道)之事”?对之作批评也是“说”它、“谈论”它啊!况且事实上,《论语·宪问》篇就有记载说:“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孔子的这个评论,无疑是在他把桓文二人作为行霸道的两位代表人物来“谈论”时发出的。
《孟子·滕文公上》:“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集注:“道,言也。”——这两句之前的三句是:“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可见这里的“道”字,是“解释”或“阐发”的意思,理解为“说”,是领会得“不到位”的:人家太子特意前来拜访、求教,孟子出于礼貌,同时为了“抓住机会”宣讲自己的观点,一定会对他的“性善说”详加论证的,哪会只是“说”、“讲”、“谈论”一下。
《孟子·告子下》:“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集注:“道,语也。”——孟子这两句话中的“越”字 ,是“杀人越货”的“越”,故“越人”是指强盗;“关弓”即“弯弓”(“关”通“弯”)。因此,前句是说,对于自己曾经遭遇过强盗暗算的事,人们会有说有笑地作解释(因为这时也是夸耀自己的机会);后句是说:但如果施害者是自己的亲哥哥,就一定是哭哭啼啼地作解释了(因为这时是讲“家丑”,又想加以掩饰)。可见在这里,孟子是要比喻地、对比地说明,人们对于同样事情的态度,会因“亲疏和利害关系”不同而大不一样。既如此,这里的两个“道”字就理当也是“解释”义,训作“言说”,就失之空乏,也理解得不够到位了。
3、《荀子》中二例。
《荀子·天论》:“君子道其常,而小人计其功。”杨倞注:“道,言也。君子言常,造次必守其道。小人则计一时之功利,因物而迁之。”——《荀子》原文,这两句之前的六句是:“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行。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君子有常体矣。”十分明显:“君子有常体矣”是从正面变文复述第三句“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行”的意思(“凶凶”是扰攘不安义),即是申明君子行事有其不变的原则,接下说的“君子道其常”,则是再次变文重复此意,以便与“小人计其功”句对言。因此,“君子道其常”中的“道”字无疑是“以……为正道”的意思,注释为“遵守”、“信奉”,也可以的,理解、翻译为“说”、“讲”、“谈论”,就不准确不恰当了;而且,从这个“道”字是与“计其功”的“计”字对言看,也理当不是“言”、“说”义:荀子这两句话,意思很接近于孔子说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计其功”必是说只考虑、只知晓功利,与此对言的“道其常”的“道”字,怎么会只是相当于“言”呢?这样理解,“道”与“计”就轻重不对等了。
《荀子·成相》:“成相竭,辞不蹷,君子道之顺以达。宗其贤良,辨其殃孽。请成相,道圣王,尧舜尚贤身辞让。”杨倞注首“道”字:“道,言说也。”注后“道”字:“道,亦言说。”——这里,所引的《荀子》原文,“请成相”之后的三句与上文没有意念联系,因为实乃下一段的“开场白”,第四五句,即两个“其”字句,显是交代第三句末说的“顺以达”的具体内容,即是有些语法书所谓的“明确性成分”(“顺”字前可加逗号,“达”字后最好用冒号)。弄清这两点就该知道了:一,充当前一“道”的宾语的“之”字,是上文中“辞”的复指词(不过完全着眼于“辞”的内容了),所以这个“道”字应是“遵从”、“奉行”的意思;二,后一“道”字的潜在的主语(施事),是“我这说成相者说出的辞”(“成相”是一种说唱表演艺术),所以应是“指引”、“教导”义;三,因此,用“说”训这两个“道”字乃是“误训”,翻译为“说”,译文一定会显得意思不明,文气不畅。
4、他还举了以下四例:
《逸周书·命训》:“正人莫如有极,道天莫如无极。道天有极则不威,不威则不昭。正人无极则不信,不信则不行。”孔晁注:“道,谓言说之也。”——这里,“极”是指标准、准则,“正人”是“匡正人”亦即让人纠正错误回到正路上(预定的“做人标准”)来的意思;所以与“正人”相提并论而且是拿“正人”做比拟的“道天”,理当是针对天也时有于人不利的“表现”也即“犯错误”而发,故而其实就是指的“正天”;质言之,“道”在这里是用作“正”的同义词,相当于“治”。这理解明显既合事理又切文义,不必因为孔晁是西晋五经博士就因袭他的解释。
《礼记·经解》:“其在朝廷,则道仁圣礼义之序。”郑玄注:“道,犹言也。”——此句是和下面几句一起描述天子(圣明君主)坐朝廷时和闲居(“燕处”)时以及出行时的表现、作为、情状,虽然“其”字前面没有“因(为)”这样的连接词,但其实是“曲折地、暗示地”交代文章一开头就说他“德配天地,兼利万物,与日月并明”的原因。所以此句中的“道”字理当是“倡导”义,兼有“奉行”的意思,完全可以翻译为“号令”(翻译不等于注释,不可据此认为译者“派给”道字“号令”的义项了),说是“犹言也”,就不合事理了:只是在朝廷上“谈说”一下仁圣礼义之序,哪会就成了圣明天子?圣明天子在朝廷上,也不会只是“言”一下“仁圣礼义之序”吧?是的,做决定、发号令等,也是在“言”,但问题是:如果因此就该认定,用“犹言也”训释这个“道”字并不错,那就也要承认,将孔子说的“道千乘之国”翻译为“谈论千乘之国”是对的了。是这样吗?
《周礼·地官·土训》:“掌地道图以诏地事。”郑玄注:“道,说也。说地图九州岛形势山川所宜,告王以施其事也。”——“土训”是周代设置的一个官职名,所引的这句话就是以“土训”为主语的。其中的“道”字究是何义?这里我要说:郑玄注得并不错,但请注意:他写完“道,说也”之后,又追加了“说地图……也”一句,而此句头上的“说”字,无疑是“解释、解说”的意思,又明显是重复前面“说也”的“说”字,即是用来明确那个“说”字的含义(前面可添加一个“即”字);所以,他实际上是作注曰:此“道”字相当于在“解释”这个意义上使用的“说”。因此,这一例仍然不足以证明先秦时“道”字就有了言说义。又,我要顺便交代:《礼记·檀弓下》:“而天下其孰能说之?”郑玄注:“说,犹解也。”足见在郑玄笔下,“说”字确实有时相当于“解(说)”。
《楚辞·天问》:“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朱集注:“道,犹言也。”——这个“道”字确实很像是言说义,就译作“说”,也似乎文从字顺。但其实不然。首先,很明显,这“谁传道之”句不是问“是谁传道之”,而是问“谁能传道之”(为了句式整齐,就略去了“能”字),并且是预设了否定答案的反问句,作者真要表达的是对它的否定回答“谁都不能传道之”。但从事理上说,任何一个已有名称或可以命名的东西,哪怕是假想的存在物,都可以是“言”的对象,充当“言”的宾语,怎么“远古之初(的情况)”就不可以呢?(“遂”通“邃”,“遂古”即“远古”。)其次,读到后面就会发现:接下的三个设问句其实是交代对第一设问只能作否定回答的根据、理由,质言之,原文作者(屈原)是先就认定或者说预设了,“遂古之初”时有的只是一个浑沌、迷茫、昏暗的宇宙,故而人是“当然地”无法“道之”的。第三,于是很清楚了,这个“道”字不是“犹言”,而是“犹解(释)”:原来,作者是问“遂古之初”何以是那样一种状态,他想求得解释却不可得;就是这样一种矛盾心态、心情,逼他发出了此问;这心态、心情,则是他的人生遭遇、当前的境况使然。第四,从“传道”在这里显是联合结构看,用“解释”训这“道”字,也比训作“言”为优:“传”字(读第四声)也有解释义,认为“道”字“犹言”,“传”取解释义,说“传道”明显不合事理,改取传述义,则是不必要的重复,不合构词惯例;训“道”为“解释”,“传道”就是同义联合结构的合词,就毫无问题了。
最后我还要说两个意思:
1、《大辞典》训“道”为“说”时,还征引了《孝经》中的这一句:“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此句中的“道”字是言说义,怕是无可反驳了。但我要说:《孝经》虽然传说是孔子所作,但南宋时已有人怀疑是出于后人附会,清代学者纪昀更明确指出该书成书于秦汉之际。因此,这个例证不足以动摇本文要予论证的观点。——与此例情况类似,许多辞书举证“道”字有“言说”义项时,都征引太史公司马迁《报任安书》中的这一句:“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对此例我则要说:第一,沈善增先生论证过,此句中的“俗人”乃是太史公的“自谦之辞”,并非泛指世俗庸人,故其中的“道”字应是指“行为准则”。我觉得他的论证很有说服力。第二,即使不认同沈先生的意见,也要想到,太史公出生于前145年,离秦灭亡时(前221年)已经70多年了,所以他写的文字也不属于“先秦文献”。
2、沈善增先生在我前面提到的、他为论证“先秦时‘道’无言说义项”写的“附论”中,已对我此文评论的好几个“例证句”做了“鉴定”,他的结论同样是:都属误判。他所持的理由,大多都是我愿意接受的,但我在这里不全是因袭他的观点;所以,加上他的论证,我此文就更有论证性了。读者如有兴趣,最好同时细读沈先生的那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