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列御寇篇》解说(10·1)
(2018-07-10 18:35:53)十、列 御 寇
本篇是以首章开头三字“列御寇”为篇名:这也是人名,据说就是道家学派的杰出代表人物、先秦“天下十豪”之一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列子的原名(“列子”是后人追认的谥号)。全篇由许多小故事夹着议论组合而成,内容很杂,各章之间无内在联系,但也有人(例如王船山)认为全篇还是有个“主旨”的,即人生在世“要以葆光不外炫为实,以去明而养神为要”。我们对此“心中有数”就行了。
10·1-1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
曰:“吾惊焉。”
曰:“恶乎惊?”
曰:“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
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
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务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
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女处己,人将保女矣!”
【解说】
这第一章是通过伯昏瞀人(虚拟人名,得道者的代表)与列御寇的几组对话来交代情节和寄寓思想,但陈述“情节”的话多有“跳跃性”,以致“思想”模糊得难以捉摸。因此,历来注家对本章的说解都近乎猜谜,给出的译文都不能让人读懂。——我的解读不是猜谜,而是“逻辑结论”。我划分为两部分做解说,这是前一部分。
伯昏瞀人劈头提问“奚方而反?”其中的“方”字究是何义?我以为:从前面说列御寇已经动身去齐国(“之齐”)却“中道而反”看,伯昏瞀人当是惊讶于列御寇“返回得这样早”,故而发此问的;加之列御寇是答以“吾惊焉”,而伯昏瞀人对这回答是追问“恶乎惊”,可知这个“方”字不是指时间或地点,而是指原因,即这“奚方”相当于“何故”,或“是何道理”。所以此句可翻译为:为什么就回来了?——这理解的训诂根据是:“方”字有“方面”义(《文子·自然》:“能法天者,天不一时,地不一材,人不一事,故绪业多端,趋行多方。”)由于语境决定了此句是问“反”的原因,故“奚方”是“哪方面的原因”的缩略表达。又,“方”也有“道理”义(《易传·恒》:“君子以立不易方。”孔颖达疏:“方,犹道也。”)故“奚方”也可以理解为“是何道理”。这两解明显相通,可概括为“何故”。
列御寇为什么用“吾惊焉”三字回答“奚方而反”之问?质言之,这句话又是何义?我的回答是:这要通过两人下一组问答求解,但我可以先行告诉结论:这个“惊”字不是惊讶、惊奇义,而是惶恐、惧怕的意思;换言之,这“吾惊焉”是省略句,说全了是:因为我为去齐国感到害怕了(所以决定不去了)。——《战国策·燕策》:“秦王惊,自引而起。”其中“惊”字就是恐惧义。
列御寇为回答伯昏瞀人“恶乎惊”之问说的那两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是说,那两句话怎么就道出了他“惊”之所在和原因?我的理解是:“浆”是一种饮料,但这里是借指卖浆的“人家”或店铺,“馈”是赠送义:所以他其实是回答说:我(去齐国途中)曾经十次到卖浆店里买浆喝,可我付钱时竟有五家店老板推让着不要,说是我可以免费,即是送给我喝的。不用说,这情况确实令人吃“惊”,但这“惊”是“惊奇”、“令人惊讶”这个意义上的“惊”,同伯昏瞀人问话中说的“惊”,也即他先说的“吾惊焉”的“惊”,意思不相同了。——但这不是列御寇有意偷换概念,他是要利用“惊”字的这个双关性,引出他真要说的、足以回答伯昏瞀人之问的意思来。补说一下:“而五浆先馈”句头上的“而”字是副词,表示意外情况,可译作“竟然”(《论语·阳货》:“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在这语境,“五浆”自然是指“有五家店老板”;“先”字是推让义(《礼记·儒行》:“爵位相先也。” 《孟子》:疾行先长者。)“馈”是馈赠义,故“先馈”在今天看来是有语病的,属“生造词语”,但意思明白,还“很有表现力”,所以当时人按孔子的“辞达而已矣”的原则,是认可的。
前两组对话弄懂了,伯昏瞀人第三问的意思就很明白了:他感到列御寇的那两句回答完全是答非所问,才又发出这个近于质问的问题,说:你遇到这种好事,怎么至于害怕起来了?——注意:此问中的“若”字相当于“像”,“是”是复指列御寇介绍的情况,“已”是句末疑问语气词;“则”字常用来表示对比,这里暗含的对比是:这个遭遇按说应该是让人高兴的,列御寇却说他因此害怕起来了。
但从“文章学”看,本章结构的巧妙之处就在于:列御寇听到了伯昏瞀人这个质问,乃是感到“正中下怀”,因为他正是想得有一个机会,好通过回答这个问题来陈述他的“思路”,表达一个“观点”,再据以“推出”他去齐国必会遇到什么为难之事,就是对那“可预料的”为难局面的恐惧(“惊”),促使他决定不去齐国而“中道而反”了。这样当然也就同时解释了,他用两个“浆”字句回答“恶乎惊”之问,乃是“大有深意”,因之“说来话长”,不能指责他答非所问。——这自然只是我的体认,但正是凭着这个认识,我达到了对列御寇接下说的一大堆话的自信“不会有误”的理解,而对他这段话,历代注家的解读全都“错得出奇”。
第一层未予明言,那就是:我“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可我与那五位老板并无过从,他们根本就不认识我,这就说明:他们必是想巴结我。——这意思合乎常理,他估计伯昏瞀人也想到了的,就略而不说了。
第二层是前四句,意思是:但我列御寇并非权势人物,他们凭什么要巴结我呢?合理的解释只能是:一个人要是内心保有人的真情,他的外表就会显得光彩照人,以致能够镇抚人心,促人进入受敬重的有身份的人之列,同时得免灾难祸殃(所以他们必是凭着我的外表就把我看作有身份的人了)。——注意:他这其实是说他自己,但不好说得“太露骨”,就表述为“一般规律”了。对这四句,我不详细解释了,只说这几点:一,头句的“解”字是“除去”义(解除、消解的“解”);二,第二句头上的“形”字通 “行”,又是用作副词,相当于“将”、“就”,“谍”通“渫”,发散义,句尾的“光”字是光彩、神采义;三,第三句头上的“以”字相当于“因而”,“镇”字兼有“威服”和“安抚”义;四,末句中的“而”字相于“并且”、“又”,用来连接两个并列的意思,“轻”字是借作“侵”(音近),进入义,“贵老”是泛指有身份不会受欺侮的人(“贵”指贵人,“老”指父母兄长),“”字就是《知北游》篇最后一段中“故以是非相也”句中的“”字,也是借作“击”(音同),所以“其所患”是“消灾弭患”的意思。
接下五句是第三层(到“而犹若是”句为止),大意是:“浆人”只是做点卖食品羹汤的小买卖,想求得一点买卖差价而已,必不贪求谋大利,不奢望掌大权,尚且如此冀望巴结权势人物。——请注意三点:一,头句末尾的“货”字相当于今天说的“买卖”,“特”字相当于“只”、“仅仅”,领起的后两句是对偶句,故第二句头上的“无”字必是“务”字之误(音同),谋求义,即与后两句中的“为”字是同义词;因此,“多余之赢”是指买卖差价;二,第三四句中的两个“为”字都是谋求义(“为名为利”的“为”);三,末句的“犹”字相当于“尚且”,“若是”的“是”字是复指前述的他们巴结人的表现。
“而况”领出的三句(实为两句,因为“身劳”句显是“万乘之主”的定语,因为太长,就移后了)是第四层意思,是他这番话的落脚点,说前几层意思就是为了推进、过渡这意思。注意:“国”与“政”对言时,是分别指“国是”和“政事”;末句的“彼”字是指代“万乘之主”,其实是暗指齐王;“将任我以事”是“将会委任我官职替他处理他政事”的意思;“而效我以功”是说“并且要考核我办事的功效”(此“效”字是借作“校”,考核义)。——列御寇于此最后点明说:“吾是以惊”,故而 “中道而反”,显是想这样声明、标榜他是一个不愿听命于人的特立独行的清高之士。
1、这部分最后三句中的“善”字是美好义,“观”是指人的外表给予别人的“观感”;“处”是居留不动义;“女”通“汝”;“将”相当于“必定”,“保”是保举的意思。——很明显,伯昏瞀人是把列御寇的上述回答看作他的“自我表白兼自我吹嘘”的,暗含讥讽。
【辩析】
我开头说过,历来注家对此章的说解都近乎猜谜;现在我则要说,如果接受我的上述解读,他们就全都“猜”错了。
1、伯昏瞀人开头问的“奚方而反?”《今注》征引了前人的三个不同注释,最后选定“方,事也”的说法,将此句翻译为:“什么事情回来。”这不仅没有训诂根据,还明显不合事理,只说明该书作者“泥古不化”。——《方注》自己作注曰:“奚方:犹‘何故’,为什么。”翻译为:“为什么中途返回呢?”倒是注释对了,但不说明训诂根据,会让读者误以为“方”字固有“故”的义项;译文则蕴含一个错误:似乎伯昏瞀人已知列御寇是“中途而反”,可这没有语境根据;原文无疑只是预设了伯昏瞀人知道列御寇“之齐”的事,故而问的是“何以就回来了?”可见“就对句义的理解而言”,该书作者也没有读懂这一句。
2、列御寇答伯昏瞀人“奚方而反”之问说的“吾惊焉”句,《今注》不作注释,只是翻译为“我感到惊异”;《方注》作注曰:“惊:惊异。”也翻译为“我感到惊异。”——足见两书作者都未读懂这一句:未领悟到这个“惊”字的真义。
3、“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两句,就我所见,注家们,以及《庄子》研究者,是一律这样作转述或翻译的:“我曾在十家卖浆店饮食,有五家先赠送给我。”——这真让我吃惊:这“先”字若是“先后”的“先”,能交代出“比较对象”吗?列御寇会同时在十家“卖浆店饮食”吗?作为“注家”,怎能这样不讲逻辑!
4、列御寇回答“则汝何为惊已”之问说的那一大篇话,《今注》做了六个注释:前无五个是: “内诚不解:‘诚’为情之假借字(丁展成《庄子音义释》)。内心情欲不舒展。” “形谍成光:‘谍’,动。‘形谍’,形容举动。‘成光’,有光仪(林希逸《口义》)。” “镇:服(成《疏》)”“是人轻乎贵老:谓重御寇过于老人(《释文》)” “其所患:指招来祸患。”明显全都注释错了,尽管都是征引前代名家名著的说法。——第六个是说明:在有的版本中,“无多余之赢”句头上没有“无”字,注家们对此意见不一 。
5、那番话,《方注》的译文是:“真诚积聚于胸中,就会外泄为光仪,用来对外压服人心,使人们对自己的敬重超过了老人,从而招致祸患。那些卖浆的人只是做点羹汤的买卖罢了,赢利并不多,他们获得的利润很少,所拥有的权势很小,但仍然如此尊敬我,何况是万乘的君主呢!君主为国事操劳,为事业竭尽心智,他会把重任交给我建功效力,因此我感到惊异。”——没有一句翻译对了,而且译文文理不通,意思不明(这,译者自己一定也“感觉到了”的,我不愿原谅的只是:何不干脆说明“这段话我未读懂”?)又,《今注》的译文并不稍好一点,不征引了。
6、这部分最后几句,《今注》翻译为:“伯昏瞀人说:‘你真会观察呀!你等着罢,人们会归向你了!”——《方注》的译文只是“观察”后加了“问题”二字,将“等着”改为“安居”,“归向”改作“归附”。
【译文】
列御寇要到齐国去,却半路上就转身回国了。遇到伯昏瞀人时,伯昏瞀人问道:“为什么就回来了?”
列御寇回答说:“我感到惶恐不安了。”
伯昏瞀人又问:“为什么惶恐不安呢?”
列御寇说:“我去的路上,曾在十家饮料店买浆汤喝,竟有五家店老板推让着不收我的钱,说是要给予我免费优待。”
伯昏瞀人说:“有这样的好事,你怎么还惶恐不安呢?”
列御寇说:“(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他们不肯收我的钱,肯定是想巴结我,这说明他们凭着我的外表就认定我是值得巴结的人。我因此感到)一个人只要保有内心真情,其诚心就会外泄于外,使他显得光彩照人,以致镇抚人心,足以让人觉得,只要得到了他的帮助,自己就也会进入到受敬重的有身份的人之列,同时得免灾难祸殃。卖浆之人只是从事羹汤买卖,争取赚到一点买卖差价而已,不会有谋大利的想法,更不会有掌大权的奢望,(因此本来不必巴结人的,)可他们竟然也如此希望巴结上我,(我于是联想到,)终日为国是操劳为政事操心的大国君主,更一定是亟望巴结我了。这样,我去了齐国,齐国国君必然会强行任我官职,为他处理政事,并且当然也要考查我办事的效果。我是因此而惶恐不安起来(就决定不去齐国了,中途转身回来了)。”
伯昏瞀人就说:“你的仪表确实很好!那你就等着吧,一定会有人保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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