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盗跖篇》解说(7·1-1-7)
(2018-07-05 20:33:42)
本篇包括相互独立的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名叫“跖”的大盗与孔子的对话,他斥孔子为“盗丘”,论证得有理有据;足见作者意在申明:连“江洋大盗”与“世俗圣人”究竟谁是谁非,都是说不清楚的。第二、三部分是通过两个虚拟人物的对话,辩论“为名”和“为利”,以及“求富贵”和“安贫贱”到底哪个更为可取。自然也是要证明:同样给不出明确结论。这自是宣扬庄派的“齐万物”、“道通为一”的思想。——对于本篇第一部分,前代注家有个共识:很像是“小说”,颇成功地塑造了一个“草莽英雄”的艺术形象。
7·1-1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解说】
头一部分很长,为了不让原文同“我说的话”隔得太远,我划分为三节作解说,这第一节是前三个自然段。——这三段好懂得很,我就只解释一下难字了。
1、第一段:其中的“从卒九千人”,是“带领士卒九千人”的意思:“从卒”是动宾结构,不是偏正结构;“穴室”和“抠户”都是盗贼行径:“穴室”是指“在房屋墙上打洞”(“穴”用作及物动词了);“抠户”的“抠”通“扣”,敲击兼攻打义,“户”就是门。——注意:“贪得忘亲”句同前几句不是并列关系,从下句可知,是说他只贪求物质利益,一点不顾亲情。又,“入保”的“保”是借作“堡”;“所过之邑”的“邑”字是多义词,可以指封地、诸侯国、国都、国内的一个行政区,也可泛指一般城镇,这里可译作“地方”。
2、第二段:头句的“诏”字,是后句“教”字的同义词;“则无贵”句的“无贵”是“不看重”的意思。——注意:末句的“说之”乃是“前往劝说他”的意思,不会是“说服”义,因为前文没有涉及争论,谈不上“说服”。
3、第三段:最需注意的是“句群”的起止,因此,请细心体认原文的标点(都是“我打的”),并参看我的译文。——也有难字:“飘风”即暴风;“距敌”的“距”是借作“拒”;“易辱人以言”句的“易”字,是喜欢的意思(《诗·小雅·何人斯》:“尓还而入,我心易也。”其中“易”字无疑是高兴、喜欢的意思);末句的“无”字是表示劝阻,相当于“勿”、“别”、“不要”。又,“且跖之为人也”这个句式,在《则阳》篇第一章中见过两个,其中的“之为”是起“连接同位语”的作用,还记得吗?
【辨析】
真未想到,注家们对这三段文字的注译也有明显的错误:
1、 第一段含“从卒”的那一句,《今注》和《方注》都翻译为“盗跖的部下有九千人”。似乎译得不错,但明显有误:按这理解,下文就是笼统地陈述包括盗跖在内的“九千零一人”一起做的恶劣行为了,但原文作者无疑只是“这样地”申述盗跖的罪恶,特意交代他“从卒九千人”只是凸显他对社会的“危害之大”。做出这误译的直接原因大概是不知“从”字有“率领”义,就“不假思索”地把“从卒”看作名词性偏正结构了。——“穴室抠户”句,两书都做了注释,《今注》只是引前人说,认定“抠户”乃是“枢互”;《方注》认同此说,并且将“抠”训作“挖”。我的想法是:古代也不会有“挖门”的说法,从事理上看,这个“抠”字必是借作“扣”,因为“扣”字不但有敲击义,还有攻打义。
2、 第二段中的“则无贵……”句,《方注》和《今注》都翻译为:“那就父子兄弟的亲情也没有什么可(尊)贵的了。”这可说是“无关紧要但不该发生的”误译:承上文读来,此句明显是说,那就表明这样的父兄根本不重视父子兄弟之间的亲情,而不是把“父子兄弟之间的亲情”作为一个话题提出来并加以申说啊!质言之,“无贵”的主体(施事)当是上两句提及的“这样的父兄”。——也只有这样解释此句,后面的“丘窃为先生羞之”句才有“语境根据”,才有着落。这误译的原因何在,你想得到吗?
3、 第三段中的“且跖之为人也”句,《今注》和《方注》都译作“而(况)且跖的为人”。我的想法是:“为人”即“做人”,特指自觉选择的“做人方式”,但后文却是讲他的才能和性格特点,不是陈述他如何“为人”,所以认定此句的正确翻译应该是“而且(我弟弟)跖这个人”。——“易辱人以言”句,《今注》译作“容易用语言侮辱人”,《方注》则翻译为“轻易地用语言来侮辱别人”。
【译文】
孔子跟柳下季是朋友,柳下季有个弟弟名叫跖,是个大强盗。盗跖率领着九千名士卒,横行天下,侵犯和欺凌各国诸侯,抢窃时穿室而进,破门而入,赶走人家的牛马,掳掠人家的妇女;而且贪财至于忘亲,全不顾及父母兄弟之情,也不祭祀列祖列宗。他所经过的地方,大国只敢严守城防,小国则躲进城堡,百姓苦不堪言。
孔子对柳下季说:“大凡做父母的,一定要能告诫自己的子女,做兄长的,一定要能教育自己的兄弟。做父亲的如果不能告诫自己的子女,做兄长的如果不能教育自己的兄弟,这样的父兄一定是很不看重父子兄弟之间的亲情的。如今先生您,乃是当世的贤士,然而您的兄弟跖却做了强盗,成为天下一大祸害,而您竟然不能加以管教,我可真为先生感到羞愧。我愿意替您前去规劝他。”
柳下季说:“先生您说做父亲的一定要能告诫自己的子女,做兄长的一定要能教育自己的兄弟,但问题在于:假如子女不听从父亲的告诫,兄弟不接受兄长的教育,即使有像先生您这样的辩才,又能拿他怎样呢?况且我兄弟跖这个人,可说是思想活跃如喷泉,情感变化如暴风,勇武强悍足以抗击任何强敌,巧言善辩足以粉饰一切过错;特别是,别人顺从他的心意他就高兴,违背他的意愿他就生气,还喜欢用言语侮辱别人。因此,先生您千万不要去规劝他。”
7·1-2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于大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
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
【解说】
1、 第一段只有第五句,即“盗跖乃”三字领头的一句难懂:“方”字相当于“正在”,前加“乃”字,是又增添“刚好”的意思;“卒徒”是联合结构:“卒”即“士卒”,“徒”字是指明这些“卒”都是“跟从他的人”;“休”是“让……休息”的意思;“太山”即泰山;“阳”指南边。——后文的“餔”字是吃义,“谒者”是指负责接待工作和传达的人。又,这段话中几乎没有使用关联词语,上下文的意念联系就靠你去“领悟”了。每个人的译文都体现着他的“领悟”。
2、 第二段我只解释这几处:“文武”是指周文王和周武王,在古文中,这几乎成了一个“专有的普通名词”,所以不必翻译了。“孝弟”本是指孝敬父母、顺从兄长两种道德,但也可作为合词,泛指遵守封建道德。“罪大极重”是联合结构,所以“极”是借作“殛”,指应受的惩罚。“孔子复通曰”句中的“复”字,乃是也理当是表示继续,应译作“仍然”、“还是”,而“谒者复通”句的“复”字,则是也只能翻译为“再次”。——其他难字凭借译文可以领悟到含义和用法,就都不解释了。还提醒一句:请根据我的译文体认句子或句群之间的意念联系。
【辨析】
【译文】
孔子没有听从柳下季的劝阻,还是让颜回驾车,子贡作骖乘,前去求见盗跖了。孔子到达时,盗跖恰好让他的队伍在泰山南边休息,自己正在切人肝,准备炒了来吃。孔子下车往前走去,遇到了盗跖的接待人员,就说:“我是鲁国人孔丘,听说贵将军是高义之士,特意前来拜见他。”
那接待员就进去通报,盗跖听说后勃然大怒,双目圆睁,亮如明星,头发上指,直冲帽顶,说:“这就是那个鲁国的巧伪之人孔丘,对吗?去替我对他说:‘你搬弄词语,制造舆论,妄称你是在宣讲文武之道;可你头上戴的是饰物繁多的帽子,腰上系的是上好的牛皮带子,只是到处发表谬论,从来就过着不耕而吃,不织而衣的生活,还整天摇唇鼓舌,制造是非,用以迷乱天下各路诸侯,致使天下读书人不守本性,只会虚伪地标榜孝弟,以期侥幸地跻身于封侯富贵者之列。你实在是罪恶重大应受极刑的啊!快些滚回去吧!不然的话,我将把你的心肝挖出来,给我这顿午餐再增加一点美味。’”
孔子听了,却还是请求那接待员回报盗跖,说:“我孔丘有幸与(将军胞兄)柳下季先生交为朋友,所以亟望能够到将军帐下面见将军。”
那接待员再次通报了,盗跖就说:“叫他进来吧!”
7·1-3
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意,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人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解说】
这两个自然段,只有这几个点要解释一下:“避席反走”是说从指定的坐席后退几步;这是表示礼貌、客气(也必须这样才能行“再拜”大礼)。“两展其足”的“展”字是舒展义,这里理当是说岔开两腿:既是为了舒服,更是表示对孔子的怠慢和轻蔑。“案剑瞋目”的“案”通“按”;“瞋”是睁大(眼睛)的意思,但多是由于生气使然。“知维天地”的“维”字是借作“罗”(“罗”的繁体是“羅”),“能辩诸物”的“辩”是借作“辨”。“音中黄钟”的“中”是“百发百中”这说法中的“中”,“黄钟”是六律中的一个谐音。——“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句中的“窃为”,相当于今天也有人说的“窃以为”(“窃”字是表示自谦,也有卑下义;“为”是认为义),“取”是接受的意思,“焉”相当于“之”;因此,“耻”的宾语明显是也只会是“取焉”,就是说,“不”字必是衍字(某个浅人妄加的)。又,秦汉以前,也可对普通人自称“臣”,表示谦恭;“共祭先祖”的“共”通“恭”。
【辨析】
1、 “知维天地”句,倒是一般都注释、翻译为“智能能够包罗天地”(《方注》),或“智识包罗天地”(今注),但我未见有人说过这个“维”字就是“罗”的借字,作说明的话,则都绕很大的弯子。——确认“古人往往认偏旁不认全字”这个事实,就要认定我的解释最为直接、简明。
2、 “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句,《今注》和《方注》都未作注,前者翻译为:“我私下为将军感到羞耻不取”。这译文明显不通。后者翻译为:“我暗地里为将军羞耻,认为不应当有此恶名”:文字倒是通顺了,但孔子敢说前一句吗?特别是,说他“不应当有此恶名”,就是认定他受了委屈,既如此,谈何“为将军羞耻”?“暗地里”里就更不会了,相反,理当是“极为同情,为将军愤愤不平”。——这里的直接原因,必是译者没有想到或不敢认定原文中的“不”字是衍字。其实,从孔子“故意”吹捧盗跖是兼有“三德”之人看,就该认定他这句话句中的“不”字是不该有的,从他接下对盗跖作的建议看,他也理当是说“他感到盗跖一定会”耻于接受这样的恶名,而不会是说“他为盗跖感到”羞耻。
【译文】孔子快步走进帐去,避开给他指定的坐席,退后几步,然后向盗跖施行跪拜大礼。盗跖见到孔子则又大怒起来,岔开双腿,手握剑柄,怒睁双眼,犹如哺乳的母虎一般吼道:“孔丘,你到前面来!你说的话要是合我的心意,你就还有活路,不合我的心意,你就死路一条。”
孔子说:“我听说,天下人共只有三种美德:天生高大魁梧,长得漂亮无双,无论谁,不管年少还是年长,高贵还是卑贱,都会见了他就喜欢上他:这是上等的;智慧才能包罗天地,足以分辨万事万物:这是中等的;勇武、慓悍、果决、勇敢,能够聚众成群,统兵作战:这是第三等的。谁有此三德之一,就足以南面称王了,将军您则同时兼有这三种美德:你高大魁梧,身长八尺有二,面容光亮,双眼熠熠生辉,嘴唇鲜红如朱砂,牙齿整齐如编贝,声音更是完全切中黄钟。然而您的名字却叫盗跖。我暗自思忖,认为将军您一定耻于接受这个恶名的。将军如果有意听从不才我的劝告,我将南边出使吴国越国,北边出使齐国鲁国,东边出使宋国卫国,西边出使晋国秦国,吁请各国一起出力为将军建造一座方数百里地的大城,确立数十万户人家的封邑,并且尊将军为诸侯,让天下从此除旧布新,停战休兵,收养兄弟,恭祭祖先。这可是圣人贤士的作为,天下人的共同心愿。”
7·1-4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
“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解说】
1、 这两段话只有几处需要解释:
“规以利”和“谏以言”中的“规”和“谏”是同义词,“以利”和“以言”分别是二者的“后置状语”;插在中间的“而”字相当于“并且”、“又”。
“今……者,……”是一个句式:整个“者字结构”是陈述一个情况,后文是对这情况作说明,又多是说明原因;头上加个“今”字,是让“所说情况”带上“假定这情况属实”的意味,这又常是为了表示谦逊,即不敢把话说满了。此句中的“美”与“好”是同义词,都是表示道德价值。
前段末两句中的“虽”字是即使义,不可译作“虽然”;“独”字相当于“岂”;“吾誉”和“自知”一样,也是动宾结构:宾语是代词,就提前了。
后段第三句中的“告我”,是“为我请求……”的意思:这个“告”字是“告假”、“告贷”这些说法中的“告”,请求义;“恒民畜我”是把我当作长久的“民”养起来的意思(“恒”字用作及物动词,前面省去了或脱漏了“以”字;“民”在古代可以指奴隶,也可与“官”对言,指一般百姓,即庶民;“畜”相当于“养”)。
“非以其利大故邪”句,相当于今天说的“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利大’的缘故吗”:“其利大”是指“他们(尧舜、汤武)当时得到了极大的利益”,末尾的“邪”字是表示反诘的疑问语气词;“故”字是“所以这样”的意思。——后面的话,“居居”和“于于”何义,我不知道,只有个“想法”:二者都是动宾结构,分别是“安其居”和“乐其事”的意思:“居”有安义,也有地位、处境义,故“居居”可用以表示“心无牵挂,睡得安稳”;“于”有时相当于“为”,故“于于”可以是“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的意思。注意:接下两句中的两个“知”字,当是“识(别)”义;“皇帝不能致德”句中的“致”字是达到的意思。其他难字都能从译文获解。
【辨析】
1、这两段中的“恒民”、“居居”“于于”三个“说法”,《今注》都做了注释,依次是:“一本作‘顺民’(《释文》)”、“安静之容(成《疏》)”、“自得之貌(成《疏》)”。——《方注》也都做了注释:“恒民:常人。恒,常。”另二个,意思同于《今注》。
2、前段末句“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的前半句,《今注》和《方注》竟分别翻译为:“我虽然不赞美自己”、“孔丘虽然不夸奖我”。——两位译者真是太粗心了:主语明明是“丘”,竟译作“我”;孔丘明明是“大事夸奖”,却说“虽然不夸奖 ”。
3、后段第三句,即“今丘告我……安可长久也”这个复句,《今注》的译文是:“现在你告诉我有大城众民,这是想用利禄来引诱我,把我当顺民来收买,怎么可以长久呢?”《方注》的差不多:“现在孔丘你应允为我造大城、聚众民,是想用利益规劝我,像常人一样对待我,怎么能够长久呢?”两个译文都不通顺,意思不明。——前两句翻译错了,显是因为译者未能看出“告”字的含义和“恒民畜我”的意思;第三句译文显得突兀,以致令人不解,则是因为译者没有领悟到,此句乃是说:你孔丘为我设想的让我拥有“大城众民”的出路,即使实现了,也只是我自己能够享受,难保我的子孙后代能够继承;接下说尧舜汤武的事,并用“非以”句收尾,其实是用“历史事实”证明他这想法不误。
【译文】
盗跖大怒道:“孔丘,你靠前来一点!凡是可以用利禄去劝诱、用言语去打动的人,都是愚昧浅陋甘愿长久为民的人。如果说我确实身材高大魁梧,长得英俊善良,人见人爱,这乃是我父母遗传给我的美德,你孔丘即使不大加赞誉,我自己难道不知道吗?(所以你说的拍马屁的话对我不会有作用的。)而且我听说,喜欢当面赞扬别人的人,也喜欢背地里诋毁别人。你孔丘打算吁请各国为我建造大城,且将是十万户之邑,这是想拿利禄来规劝我,把我作为永久的愚民养起来罢了,但你怎能保证我的子孙将继续享有它们呢?城池再大,也大不过整个天下,尧舜曾经拥有天下,他们的子孙却没有立锥之地;商汤、周武本人做过天子,他们的后人却被灭绝了,那不就是因为他们当年所得的利益太大的缘故吗?
“况且我还听说,古时候禽兽多,人很少,所以人们都在树上筑巢而居,好躲避野兽,白天拾取橡树栗树的果实充饥,晚上睡在树上,因此被称作有巢氏之民。古时候人们不知道做衣服,就夏天存积柴草,冬天烧火取暖,因此又称作懂生活的人。到了神农时代,人们还是睡觉睡得安稳,做事做得自在,大家都只晓得谁是自己的母亲,不知道父亲是哪个,而且跟麋鹿一起居住,谁都耕而食,织而衣,不会产生伤害他人的念头。这是人类道德的鼎盛时代。到了黄帝时候就不一样了,皇帝达不到那样的德性,所以跟蚩尤在涿鹿郊野打了一仗,结果流血百里。再后来,尧舜兴起,先后作了天子,设置百官群臣;于是有更后来的商汤放逐自己的君主,武王杀死纣王之类的大逆不道之事。自从那以后,世上就一直是以强凌弱,以众暴寡的局面了;可以说,商汤、周武以来,人人都是叛逆作乱之徒。
7·1-5
“今子脩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
“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子教子路菹此患!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
“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解说】
1、 前一段要注意:“掌天下之辩”实际上是“掌控天下舆论”的意思。“缝衣”是和“浅带”对言的,所以也是偏正结构,一般认为是指宽而长的衣服。“而欲求富贵焉”句头上的“而”字是代词,相当于“你”,作此句主语;末尾的“焉”字相当于“啊”。“盗莫大于子”句的意思是:可见(讲到)强盗(的话)没有人比你更大的了:“莫”是不定代词,表示“没有什么或没有谁”,此句是以“莫大于子”这个主谓结构作“盗”的谓语。“而”字和“乃”字都有相当于“却”的含义,在末句中连用,是为了加强反诘语气。
2、 第二段要注意:
“危冠”的“危”字相当于“高”(子路是武人,戴的是“高帽”)。——“天下皆曰”句是以前几句所述内容为根据的,故可以认为前头省去了“因之”二字。
“其卒之也”以下三句,是一起说明子路后来却死得很惨,为接下的一句(以及此段末句做铺垫):“其”是指代子路;“卒”是死亡义;“之也”是起调整音节的作用;“菹”是肉酱,这里用作动词,“被砍作肉酱”的意思。
“子教子路菹此患”句中的“教”字相当于“使”,“菹此患”等于说“遭受被砍成肉酱这种灾祸”;后句是顺带指出作前句论断的原因:头上的“是”字相当于“这样看来”,“不至”等于说“不地道”,“之”字是衬字。
“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句之后陈述孔子“不光彩经历”的四句话,前头加个“则”字,是因为“则”字可用来表示对比,用于后一分句就相当于“却”;又,“不容身于天下”句是对前四句的“评论性概括”。
3、 第三段要注意:
头句和前段的“盗莫大于子”句结构相同:主语是“世之所高”这个名词性词组(后面可加个“者”字,指世人所推崇的人:“高”是推崇、崇尚义),其谓语是“莫若皇帝”(“若”是比得上的意思)。
第二句说皇帝“不能全德”,是以后两句说的事实为根据的,所以后句头上的“而”字是“故而”义(这样行文,说明作者认定这里前后所说的情况具有因果关系,或者说本质与表现的关系。
“尧不慈”以下五句都是“评价性叙述”,每句都有“历史记载”做根据,你有兴趣可以查阅文献,我就不介绍了。
“此六子者”开头直到结尾的几句,其实只是一个长句,是用作者的观点对前述“六子”(包括皇帝)作评论:“孰论之”是条件分句,其中“孰”字通“熟”;仔细的意思;“以利惑其真”的“以”字是介出目的;“惑”是“使……迷乱”的意思;“真”指人的自然本性;“而强反其情性”可译作“因而勉强自己违反本性真情行事”(“反”是背叛、违背义);“末句中的“乃”字是表示范围,相当于“只是”,还带“却”的意味,故而这个“评断句”是对“此六子”竟是“世之所高”的讥讽。
【辨析】
1、 第一段原文,《今注》是在第七句后用句号,前六句后都打逗号;《方注》则在第六句后打句号。两书都不涉及“而欲求富贵焉”句头上的“而”字,以及后句中“莫”字的含义和用法。因此,我对这两句的理解是“很独特的”,我虽然认为按我的标点和理解,这几句的“文理”才显得通畅,但仍然为此“心有不安”。——第六、七句,两书的译文分别是:“而企图富贵,最大的盗贼莫过于你。”“以求取富贵。盗贼之中没有比你再大的了。”
2、 《今注》和《方注》给出的第二段原文,是在“不容身于天下”句之后,才下接“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三句;但《方注》在注中说:“‘子教’三句当移至‘身菹于东门之上’句之后,文理才通顺。”《今注》也在注中表达了这意思。这可能是注家们的共识。我则认为:此“三句”中说的“为身”,是与“为人”对言的,故“为身”即“为己”(“身”字确有“自己”义),“为人”是说“为他人”;因此后两句应是针对孔子既不能做到让自己“容身于天下”,又不能促使他人(例如子路)有好前程而发。所以我只把“子教”句移到“身菹”句之后,同时把“是子教之不至也”句放到“之教”句之后,因为这两句不能分开说。——“那三句”,《方注》的译文是:“你使子路遭受到剁成肉酱的祸患,上无法保身,下无法为人。”《今注》的几乎全同,足见两位作者都认定“三句”的后两句是对子路作评述,至于作这样的评述是否恰当,他们就没有追问了。
3、 第三段,《方注》给出的原文在“武王伐纣”句之后,还有一个“文王拘羑里”句,所以该书在注释“此六子者”句时说:“六子:当改为七子,指皇帝、尧、舜、禹、汤、文、武七人。”很明显,该书作者考虑不周了:原作者若真是说“七人”,一定会把“文王拘羑里”句放在“武王伐纣”句之前的,而且,前五句是列举尧舜等五人的“过错”,“文王拘羑里”谈不上过错,怎么可能与“五个过错”相提并论呢?所以,《今注》据前人说,将此句处理为衍文,我认为是正确的。——这里我还要说个意思:“禹偏枯”句中的“偏枯”,《方注》解释为“指半身不遂”,《今注》认同此说,但我要问:“半身不遂”是生病,如果病因是“尽忠尽孝过度”,更是德性好的证明,怎么也同“过错”,而且是“道德过错”相提并论了?又哪谈得上“以利惑其真”?因此,我敢说两书都理解错了。究是何意,我不知道,只是怀疑:这可能是针对夏禹为了治水竟“三过其门而不入”而发,即也是说夏禹有尽孝不周的过错(说“舜不孝”,就是因为有记载说虞舜放逐过他的父亲瞽叟,但实际上,虞舜那是为了维护正义),所以“偏枯”必是“偏顾”之误或借作“偏顾”(“枯”、“顾”因音近而通假)。
【译文】
“如今你研修文王和武王的治国之道,掌管天下舆论,同时以之教化后世子孙;你穿着宽松的衣服,系着浅色的皮带,说话矫揉造作,行事虚伪狡诈,用以迷惑天下各国君主:你所有这些作为,都是为了求得高官厚禄。既如此,要说大盗,没有谁比你更大的了。天下人为什么不叫你为盗丘,而称我为盗跖呢?
你还用动听的言辞说服子路跟从你,让子路摘下他的高冠,丢开他的长剑,而受教于你的门下;凭着这一点,天下人就都说你孔丘能够制止暴行,禁绝非义。可最后子路却是这样死的:他想刺杀卫君未获成功,结果在卫国东门被卫人击倒,剁成肉酱。完全可以说是你使得子路遭此被剁成肉酱之患,因为是你教得不地道才使得他遭到这样下场的。你不是自称才士、圣人吗?但你却两度被逐出鲁国,在卫国被人铲削足迹,在齐国被逼得走投无路,在陈国蔡国之间遭受围困:可说全天下都无你容身之地。你既不能开创你自己的事业,也不能帮助别人取得成就,既如此,你宣扬的道哪里还有什么可贵的呢?
世人所推崇的人,没有谁比得上黄帝了,但黄帝也不能保全德行,故而征战于涿鹿郊野,造成流血百里的人祸。(而且,后来的)唐尧也不慈爱,虞舜并不孝顺,大禹则偏枯,商汤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竟出兵征讨商纣。上述这六个人都是世人所推崇的,可细加评论,他们其实都是为了追求私利而迷失了人的自然本性,故而勉强自己违反人的本性真情行事。因此,他们的所作所为其实只能说是非常可耻的。
7·1-6
“世之所谓贤士,莫若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
“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解说】
1、 第一段中:“饰行”和“非世”,以及“离名”和“轻死”,都是动宾结构;“燔死”就是被烧死(“燔”是焚烧。炙烤义);“磔犬”是已经宰杀了的狗,“流豕”是指沉入江中祭河神的猪,“操瓢”即手拿着瓢。但请注意:“离名”显是看重名节的意思,所以这个“离”字必是借作“丽”,附丽义。——提到的鲍焦等人的事迹,我不介绍了,因为不很清楚也不会影响对文义的把握。
2、 第二段要注意这三点:一,“然卒为天下笑”句中的“卒”字,我以为是“死”义,因此,后面理当有个“后”字,因为不好用单个“卒”字表达“死后”的意思;二,“自上观之”句中的“上”字,是指上一段说及的“世之所谓贤士”。三,“鬼事”是作者生造的说法,好与“人事”对言,所以不必翻译,你译作“非人间的事”,也无不可。
3、 第三段也要注意三点:一,“志气”是与前三句中的“目、耳、口”并言的,所以是指人的“精神”,“盈”是满足义;二,“病瘐死丧忧患”明显只是指谓三件事,即每件事都用两个同义词表达,据此可知,“瘐”也是指病痛。三,“人死者有时”句,是与“天与地无穷”句对言,即是“时段”与“时段”对比,所以“死者”必是“生者”之误,指作为个体的人活着的时间。——下句是把时间比拟为一个有形的“东西”,所以说“有时之具”,还说“托于”:这“托于”明显是“比之于”的意思了。又,再下句说的“忽然”名词化了,意指“时间之短暂”,“隙”是指墙壁的缝隙;末句的“说”字是借作“悦”。
4、 第四段,即末尾几句,是盗跖的“结束语”。他没有让孔子死,只是要他“赶快回去吧”(“亟”是急速义),是因为他觉得孔子说的话还是“顺吾意”的吗?你自己想去吧。——“狂狂汲汲”何义?最常见的解释是:“狂狂:失性的样子;汲汲:不足的样子。”
【辨析】
这三段话好懂,注家们理当不会有误解、误译,就我所见,只有《今注》把“然卒为天下笑”句翻译为“然而终为天下人讥笑”,将“人死有时”句译作“人的死生却是有时限的”,恐怕要被视为误译,而《方注》的译文几乎全同!——“卒”倒是有“终于”义,但将该句与上句联系起来看,“卒”字只可能是指“他死后”如何,不可能是说他那样表现“终于”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因为前句“世谓忠臣”正是指出他们“终于”得到的评价,后句说的“卒”字就该是交代“终于”之后变化了的情况了。又,“人死”是“时点”,不是一个“时段”,怎能与“无穷”相比,说它是“有限的”呢?
【译文】
“世人所谓的贤士,没有人比得上伯夷、叔齐的了:因为伯夷、叔齐辞让了孤竹国的国君之位,自愿饿死在首阳山,尸体都未得安葬。至于鲍焦刻意显得清高,非议世事,抱着一颗大树死去;申徒狄多次进谏不被采纳,就背着一块石头投河而死,尸体被鱼鳖吃掉;介子推最是忠心了,竟然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晋文公吃,文公后来却背弃了他,他就愤然他去,最后抱着一颗大树将自己烧死;尾生跟一女子相约于桥下,女子没有如期赴约,河水涨上来了他也不肯离去,结果是抱着桥柱子被淹死:这六个人跟肢解了的狗、沉入河中作祭品的猪,以及拿着瓢碗靠乞讨度日的乞丐相比,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都不过是只重视名节而轻视死亡,一点不在乎自己作为人的本性、健康、年寿以至生命的人罢了。
“世人所谓的忠臣,没有比得上王子比干和伍子胥的了。伍子胥被赐死后还被抛尸江中,比干则被剖心而死;这两个人,世人都称之为忠臣,但死后却遭天下人讥笑。——从上述事实看来,鲍焦等六人,直到伍子胥、王子比干,都是不值得推崇的。
“你孔丘想拿来说服我的,如果是告诉我怪诞离奇的‘鬼事’,倒是我不可能知道的;如果是告诉我世间实实在在的‘人事’,就无非我上面讲的这些,都是我听说过为我所熟知的。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人的自然真情吧:眼睛是想看到美丽的色彩,耳朵是想听到动听的声音,嘴巴是想尝出甘甜的味道,另外,人还希望自己的心意志向得到满足。人生在世,高寿一百岁,中寿八十岁,低寿六十岁,除去病痛、死丧、忧患的时候,开口欢笑的日子,一个月不过四、五天罢了。天与地是无穷尽的,人的一生却是有限的,拿人的有限的一生与天地的无穷相比,其倏然短暂,同千里马驰过墙壁缝隙所用的时间,简直没有区别。凡是不能够使自己精神愉快,让自己活得更长久一点的人,都不能算是得道通理的人。
“你孔丘所说的,全都是我已经抛弃的东西,你赶快离开这里滚回去吧,不要再说了!你的那套理论主张,颠狂失性钻营奔逐,全都是巧诈、虚伪的东西,不是可以用来保全人的真性的,有什么好谈论的呢!”
7·1-7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
孔子仰天而叹曰:“然。”
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
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解说】
这末一段是讲孔子听了盗跖上述那一大篇“呵斥性议论”后的表现,同时也是以这种方式宣告:孔子所信奉、倡导的儒家思想、主张,在盗跖采纳的道家的观点、信念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被后者批驳得体无完肤了。——也有几处需要解释:
“执辔三失”,我以为是说孔子上马车时伸手去拿缰绳,竟好几次失手:“辔”是驾驭牲口的缰绳,“失”是“失手”、“失策”这类说法中的“失”字,“没有把握好”的意思。注意:“执辔”是动宾结构,此句的主语和“失”的施事都还是“孔子”。
“色若死灰”的“色”是指脸色;“轼”是马车上的横木,可用以扶手、靠身,所以“据轼”是指倚靠着那横木。——到“不能出气”句为止,是以旁观者的口气描述孔子当时的表现,意在说明他当时多么狼狈、心慌,但说得不很恰当:孔子大概不会置颜回、子贡于不顾而亲自执辔驾车的,来时不是“颜回为驭”吗?“芒(茫)然无见”和“不能出气”,不是旁观者能够“观”得到的。
接下几句中的“归”字是返回义,“适”相当于“恰巧”,“今者”是最近的意思;“阙然”的“阙”通“缺”,空缺义;“有行色”的“行”是离去义,“色”指外表,故“有行色”等于说“看来外出过”。——末句的“得微”即后文说的“得无”,相当于今天说的“莫非”、“莫不是”。
柳下季后来问的那句话,末了添加“若前乎”三字,语法上不好解释,但想到他以前劝阻孔子往见盗跖时说过什么,就明白了。
孔子最后说的长句,主语是“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是谓语(“无病”是说“别人无病”,“自灸”的“自”相当于“却”,“而自”连用是为了加重这里的“转折性”),后两分句是交代“灸”的具体内容,末句是报告这个错误的“不良后果”。——注意:“疾走”是赶忙去的意思;“料”是照料、料理的“料”,故“料虎头”是喻指“帮助那老虎纠正错误想法”;“编”是编排、整理的意思,“须”通“鬚”,所以“编虎须”是喻指“改进那老虎的形象”。可见末尾三句的前两句,其实意在说明他去那样施“灸”也即劝说盗跖的动机是好的,完全是“为盗跖着想”;末句是说:但未得那老虎的欢心,还几乎被它吃了。
【辨析】
1、 “执辔三失”句,《今注》译作“手执缰绳不觉掉落了三次”,《方注》翻译为:“马缰绳多次掉落到地上”。——好像译得不错,但很明显,译者没有考虑此句的主语是什么,也即“执辔”究竟是动宾结构还是偏正结构的问题,也未多想“失”字的含义,“不假思索地”认定是指“缰绳掉落”了。
2、 “无病而自灸”,《今注》译作“没有病而自己用艾叶来烧灼”,《方注》翻译为“没有病而引艾叶自灼”。——很明显,两位译者都以为“自”是自己义,认定“无病”是说“自己无病”。可按这理解,后几句就同前文“不挨边”了,从而反过来,又表明这样理解的“自灸”没有着落,不知所云。
3、 “疾走料虎头”句,《今注》和《方注》都做了注释,分别是:“料:同撩。”“料:通‘撩’,拨弄。”所以两书的译文是:“莽撞地去撩虎头”、“跑去撩拨虎头”。——译者明显没有领会到原作者说这两句的用意。
【译文】
孔子听了无话可说,就一再向盗跖表示感谢,然后快步离去,一走出帐门就急忙登车,手取缰绳时竟好几次才拿稳了,只觉面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脸色犹如死灰,倚靠着车前的横木,低垂着头,气都喘不过来了。回到鲁国东门外时,正巧遇到柳下季。柳下季说:“最近有好几天不见你,看你车马的样子,好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莫不是前去见跖了?”
孔子仰天长叹道:“是的。”
柳下季说:“莫非跖像我曾经告诉过你的那样,顶撞了你吧?”
孔子说:“正是这样。我这次的行为真可以说是人家没有生病却硬去给人家施行艾灸:急急忙忙地跑去照料虎头,编理虎须,差点儿被那老虎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