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寓言篇》解说(5·2)
(2018-06-14 17:17:36)5·2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
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解说】
头句有歧义:“六十化”可以理解为六十年中一直都在变化,也可看作是实指“六十年化了六十次”。我取前解。这里,“行年”的“行”字相当于“历时六十年”这种说法中的“历”字(《国语·晋语四》:“文公问元帅于赵衰,对曰:‘郤縠可,行年五十矣。’”(韦昭注:“行,历也。”)相应地,“化”字应是指认识上的变化:小孩是谈不上“认识”的,故“行年六十”必是就孔子从事的“认识活动”而言,孔子自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七十三岁死,“认识”了五十八年,所以“六十”当是这五十八年的概数,“六十化”自是说他这期间的认识一直都在变化。——当然未必都是“深化”,可以是“回归”或单纯的“纠错”,因为庄子说这样一句,用意仅在指出人的认识是变化的,不会一经形成就一生都不变,以孔子为例,则是为了提高这个论断的可信度:孔子都如此,别说一般人了。
、接下两句是对“六十化”作具体说明:(他)往往以前说某个观点是对的(“所是”等于“是之”:“所”是前置宾语),后来又说它不对(这就足以说明“六十化”不必每次都是“深化”),还不记得现在认为对的,是不是就是自己曾经多次认定为不对的。——“始”和“卒”相当于“先”和“后来”,非指孔子其人“最初”(早年)和临终之时;“未知”的“知”字是“记得”的意思;末句中的“之非”等于今天说的“并非”(“之”字相当于用作联系动词的“是”字,提到“非”字前面了)。——“五十九”显是“多次”的意思,说成五十九,是故意同“六十”相呼应,这样“幽默一下”。
从这个开头看,本章是讲认识问题,说明庄子具有“人的认识是逐渐地、不断地趋向真理”的观点。——可见此章同上一章有联系:上章讲是非之争,是横向看,着眼于人们之间“言”的不同,也即不同的人认识不一样;此章就从纵向即时间上说,同一个人自己的认识前后也不一样。
2、惠子“曰”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认定:“服知”的“服”是“服药”的“服”,“吞食”的意思,宾语为“知”,自然就是“吸收”义了,故“服知”相当于今天说的“接受知识”。据此可知,“勤志”必是说努力于修养、提高道德(“志”本有“德行”义,“勤”的基本意思就是“不畏辛劳地从事……”)。因此,“勤志服知”是联合结构,惠子是从德、知两方面对庄子所说给出他的解释,意思是:这是因为孔子既努力于道德修养,又重视接受新知识。——考虑到当时人讲的“知”主要是关于如何做人的道理,即多是道德知识,惠子这样解释孔子“六十化”(在他心中是“不断纠错,不断进步”),显然合情合理。所以他这句话的正确翻译应该是:这是孔子追求道德完美,又努力吸取新知的表现。
3、庄子后来说的话,是对惠子的解释做反驳,要读懂必须先想到两点,一是在这里,庄子把孔子道家化了,所以他头一句就说,(正好相反,)孔子是拒绝你说的这种追求和努力的,只不过他没有明确说过罢了:“谢”是“谢客”的“谢”,“拒绝”义;“之”是指代惠子说的那句话的意思;“而”是表示转折,可译作“只不过”;“未之尝言”是“未尝言之”(“尝”相当于“曾”)的改装。——二是庄子接下援引孔子的话,是要用孔子自己的言论来证明,他说“孔子谢之矣”是有根据的,即引出的那段话足以证明孔子不主张或者后来放弃了“勤志服知”。请注意:
头两句(“受”字前省略了“人”字,或“夫”字是“人”字之误)显是对人的身心作最高概括:前句的“才”字是与后句的“灵”字对言的,故必是借作“材”,指人的身体、生命;“大本”(此“本”字是“本钱”的“本”)无疑是指“天地”,也即“自然”。——后句“复灵以生”是“靠灵性维持生存”的意思:承前句读来,再考虑到“以生”无疑是介出“复灵”的目的,可知“灵”是指“灵性”,即人的聪明智慧(《天地》篇中有“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句),“复”字则是借作“伏”,凭靠义(《渔父》篇有“孔子伏轼而叹曰”句)。
承头两句读来,第三、四句当是申明人的“灵性”“灵”到了何等程度,再想到人是靠“结成社会”生存的,而社会离不开“律”和“法”,就能领会到,两个“当”字兼有“相当于”和“好像”的意思,所以这两句是说:因此,人一发声,自然就是韵律;人一说话,本身就是法度(两句中的“而”字都相当于“则”)。这话的言外之意是:不该是人去迎合、适应人之外的某个“律”和“法”,人更无须不断地“化”自己以求保持对外在律、法的适应,而是相反,应当废止一切违背人的自然本性的“律”和“法”;既然孔子对人的“鸣”与“言”,以及社会的“律”和“法”达到了这种认识,他当然就会不主张、不厉行“勤志服知”了。——很明显,只有这样解读这两句,才能说明庄子为什么援引孔子的这几句话来证明“孔子谢之矣”了。
第五、六句是做转折,说后来的实际情况反而是人受外在于自己的“律”和“法”的束缚与压制了,但不是直接陈述这个事实,而是通过指出其原因来间接地揭露之,同时加以谴责,说:后来,由于出现了功利、仁义之类的观念和相应的制度设施(“陈”是“呈现”义),人们(的自然本性就被扭曲了),在评断好恶是非的时候,就只拿是否符合外在律法作根据了,在执行这种律法的时候,就只图服人之口而不问是否合人性亦即别人心里服不服了。——由于所有可以设想得到的意思全都略而不说,这两句话就“精练成了这样子”,但我敢肯定,我并未“添字为解”。注意:前句的“陈乎前”具有很大的“想象空间”,后句头上的“而”字相当于“于是乎”;此句中的“直”字是副词,相当于“只”,而且是“只求”的意思。又,这很像是转述《老子·十八章》的大意:“故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
接下两句很难懂,我只好来冒个险了。前句:头上的“使”字是连词,相当于“假如”,“人”字本在“服”字后,被错位了;“乃”字是表示轻微的转折,带有“不是……而是……”的辩正意味(这里是针对上句说的“服人之口”而发),又兼有“只、仅”义;末尾的“蘁”字是借作“忤”(音同同假)。后句:头上的“立”字是立刻义,修饰前一“定”字(动词,“使……局面安定下来不再改变”的意思);后一“定”字是“安定”义。——因此,这两句乃是一个条件复句,意思是:如果不是只求服人之口,而是走让人心服的路子,并且不敢稍有忤逆,那将立刻使得天下永久安定下来。注意:“以心服人”是针对前文“服人之口”而发,故必是“服人之心”的意思,而且此句明显是说,让人回归到按自然本性行事,也即“鸣而当律,言而当法”的时代,社会就必然永久安定。又,前句似乎也可这样理解:“使”字后的“人”字是指“人君”,“服”字后省略了“人”字。
【辨析】
1、 庄子开头说的几句,《今注》的译文是:“孔子生年六十,而六十年中与时俱化,起初所认为对的,终而又否定了,不知道现在所认为对的,不就是五十九岁时所认为不对的。”《方注》的意思全同。——是否有误译?看得出来了吧?
2、惠子说的那一句,《今注》和《方注》都训“服”为“用”,而且都翻译为:“孔子励志(而)用智吗?”——前者在原文后打句号,后者打问号。认同我的理解,就要说两书作者都未读懂这一句。
3、庄子征引的孔子说的话,《今注》的译文是:“人从自然禀受才质,含藏着灵性而生,发出声音应合于韵律,发出言论当合于法度。利义陈于当前,而好恶是非的辨别不过服人之口罢了。要使人心服,而不敢违逆,确立天下的定则。”《方注》的颇不相同:“人的才质受之于自然,恢复灵性,以全生理。声音应当合于乐律,言语应当合于礼法。如果言必以利害、仁义为先,而且愿意辨别出好坏是非,就只能服人之口而已。如果能够使人从内心服而不敢违逆,这就足以确立天下的定则。”——从译文可以看出两书作者的思路,以及他们对“复灵”、“生”、“当”、“直”、“使”、“立”、“定”等词语的理解,同我的体认真是相去太远了。又,两书给出的原文都是让“蘁立”连读,即在“立”字后打逗号,两位作者还明显把“使人”看作动宾结构了。
【译文】
庄子对惠子说:“孔子的认识活动历时近六十年,这六十年中他的认识一直都在变化,往往先前认为对的,后来却认为错了,还不记得今天说对的事,是不是自己曾经多次说过那是错的。”
惠子说:“这是因为孔子既努力于道德修养,又重视接受新知识。”
庄子说:“(你这说的不是事实,)孔子其实弃绝了你说的‘勤志服知’,只是他不曾直接说过罢了。但孔子说过这话:‘人是从自然禀受材质,但是靠灵生存的,所以原本发音就是声律,出言就是法度。只因后来出现了功利仁义之类的观念,还有了相应的设施,人们才面对涉及好恶是非之事时,就唯求服人之口了。假如(和从前一样,)仍然以出于自然本性的言行服人之心而不敢稍有背离,那么立刻就会使天下实现长治久安的。’算了,不说了,看来我还比不上孔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