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

齧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解说】

1、这一章，我先解释这几点：

畜畜然仁”：“仁”在这里是用作动词，由于尧是君主，故最好译作“倡导仁义”；“畜”作动词时是饲养义，饲养幼小动物需要耐心和爱心，故“畜畜然”必是细心勤勉的样子。

“利之则至”的“至”本是到达义，这里自然该理解为靠拢、归服的意思；“誉之则劝”的“劝”是勤勉义：“劝”本是勉励、奖励的意思，人受了勉励、奖励就会更加努力干活了，因此引申出努力，勤勉的意义了。

“致其所恶则散”的“致”是“致礼”的“致”，送达义；“所恶”即“所厌恶的东西”；“散”的主体不会只是一人，故此句当是说：“民至”了以后你对他们不好，他们觉得从你这里得到的是他们厌恶的东西，就又会纷纷离你而去。——从这一句看，这一章是在向君主即“想得天下坐天下者”作教诲。

“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三句，头句明显是说“爱人和利人行为的动因出于仁义”，但从接下两句是做转折，又是针对人而发可知，此句理当也是“论人”；所以真意是：人们爱人和利人的动因确实有出自仁义之心的。——下两句好懂了：后句的“众”字提示了，“利仁义者”必是指谓“企图从行仁义获得好处的人”；凭着“对言”关系，就又知“捐仁义者”应是指“为了行仁义情愿做出牺牲的人”；考虑到“捐”字本是舍弃义，对这理解就更有信心了。

2、以后的话似乎不好懂，但其实只有两个难点：

“夫仁义之行”领起的两句，理当是根据上面两句的意思而发，故“唯且无诚”的“唯”字必是借作“微”（音同通假）；下句是进而作推论，故头上的“且”字相当于“将”；“禽”和“贪”都有猎取义，故“禽贪”是联合结构，“禽贪者”即有贪心的人。因此，这两句是承上文说：（所以要说，）仁义的行为是少有的，而且大多不是出自真心，以致终于成为有贪心的人牟利的手段。——“假”是“借出”义，后面的“夫”字是指示代词，相当于“那些”；“器”是手段、工具义。

下句头上的“是”字是连词，相当于“是以”，可翻译为“这样看来”；“断制”是同义联合结构的合词，相当于今天说的“决断”；“覕”同“瞥”；所以此句是说：因此，想靠一个（有仁心的）人做决断来给全天下人造福，打个比方，那像是想通过一瞥就把考察对象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针对尧王而发，意指他的仁义观是极其片面的，极大地夸张了只有少数人才有的、只占人心极小“份额”的“行仁动机”。所以接下就针对尧王其人做批评，并就此结束全文。又，“贼”字作动词时是“害”义，故可用作“利”的反义词；“外乎贤者”是指超越了用“贤不贤”的观点看问题的人。

【辨析】

1、 “爱利出乎仁义”开头的三句，《今注》翻译为：“爱和利都出于仁义，无视于仁义的少，取利于仁义的多。”《方注》翻译为：“凡爱人利人之名都出于仁义，所以不以仁义为利的人很少而借仁义以获其利的人却很多。”——你想得到《今注》作者的“思路”吗？

2、 “夫仁义之行”以后的三句，《今注》的译文是：“任意的行为，只有造成虚伪，而且还成为贪求的工具。这是以一个人的截断来取利天下，就好像是一瞥之见。”《方注》的是：“仁义的行为，不仅本身没有诚意，而且还被贪婪者借为做恶的工具。这是以一个人的决断来造福于天下，就好像局限于一瞥那样要不得。”——两书都未讨论“唯”字在这里的含义和用法问题，从给出的译文也看不出译者“到底是怎样想的”。

【译文】

齧缺遇见许由，说：“你准备去哪里？”许由回答：“打算逃离尧王。”齧缺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由说：“尧王孜孜不倦地推行仁义，但我担心他会受到天下人的耻笑，因为后世大概会人相食的。民众其实不难会聚：你爱他们，他们就会亲近你；你带给他们好处，他们就会靠拢你；你赞誉他们，他们就会努力给你干活；相反，你带给他们的若是他们所厌恶的东西，他们（即使归顺于你了）也会终于纷纷离开你。人们爱人和利人的动因确实有出自仁义之心的，但为了行仁义情愿做出牺牲的人很少，假仁义之名获得好处的人却很多。所以仁义的行为是少有的，而且大多不是出自真心，以致终于成为贪心人牟利的手段。因此，想靠一个（有仁心的）人做决断来给全天下人造福，打个比方，那像是想通过一瞥就把考察对象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尧王只知道贤人能造福天下，却不知道他们也可能祸害天下；只有超越了贤不贤观点的人才能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