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解说】

1、 仅从训诂方面看，如果知道：“羿”即古代射箭高手羿秋；“工”有擅长的意思；“中微”是说射中很小的东西；“无己誉”是“无誉己”的改装；“俍乎”的“俍”是“工乎”的“工”的同义词，前面的“而”字乃相当于“又”，那就完全够能读懂这段话了。——自然，还要知道：“工乎天”乃是“工乎知天”的意思；“能虫”、“能天”这种说法中的“虫”、“天”动词化了，含义要根据语境来确定。

2、 但这段话其实很难懂，我至今没有见到过能说得过去的解说和翻译。我的理解是：

  头句字面义是高明射手羿秋虽然“工乎”射箭，但他的善射之名流传至今，又说明他“拙乎”藏己（即让人不赞誉自己。注意：这个“工乎”和“拙乎”在庄派看来乃是才和德的矛盾）；这不仅预设了“人誉己”即人出名并非好事的意思，更表明作者指出这一事实，乃意在说明，人总是如果“工于”这一方面，那就会“拙于”另一方面，即很难达到“全工”的；质言之，是为了引出下一句：所以下句乃是说圣人都不免这个弱点。圣人“工乎天”不成问题，因为这无疑是说圣人最明白人的本性在于自然本性，也即天性。问题是这个“知”不仅仅是认识概念，还蕴涵着价值判断：因此，人应该去除仁义这种“人为之伪”而完全回归自然本性。而且，这后一点正是圣人教人知天的重心所在。但世人却不是这样看的，而是在顽强地追求仁义，视之为人的本质，以致宣扬圣人观点的人多半会遭到世人的唾骂。可见圣人也有片面性，即“拙乎（知）人”。——这与说羿秋“拙乎使人无己誉”，当是由他受到世人普遍赞誉得证，正好相反又相成。

现在明白了，讲“全人”的第三句，乃是从前文得出的推论，即是承接上两句说：要想完全没有片面性，既工乎天又工乎人，那就只有“全人”了。——可见在这里，作者不是要提出一个新的、比圣人更高的“全人”概念来，而是用“全人”这样一个虚概念（外延为零的概念）来说明，要想同时“工乎”两个性质对立的东西，即矛盾的双方，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进而知道了：接下两句不过是又从正面论证一下“全人”是不存在的，并无新意：“虫”在古代是一切动物的统称，这里其实是用以泛指任一“物类”，所以前句“唯虫能虫”直接是说：任何对象都只有它的同类才能知（了解）它，未言之意是：谁都不能达到对于他类的切实的认识；后句“唯虫能天”也是这意思，因为既然还用“虫”作主语，就是暗示“虫”属于“天然物”，即是“天然”这个“类”中的个体，故此句等于复加一句“唯天能天”。——到此为止，作者要予申说的观点，可说是既用事实揭示了，又从理论上正反两面地论证过了，因而理当可以结束议论了。

那么，末尾三句是什么意思呢？我以为，合逻辑的解释只能是：这是作者在说了前两句之后，意犹未尽，就又强调一下说：倘说有全人，他怎么能知天，即世人心目中的天呢？更何况每个人心中的天与人的区别还不确定呢！——第二句中的“人之天”是对头句说的“天”补做说明，即作个限制；第三句说“吾”，是借用第一人称的口气指谓“每个人”（因为每个人都个“吾”）；说“天乎人乎”，是模拟人在自问：这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故此句展开来说，是：更何况天与人的区分在人们的心中还是不明确的呢！

【辨析】

这一章，我的理解是“独树一帜”的。《今注》的译文是：“羿这个人巧于射中微物而拙于世人不称誉自己，圣人善于契合天然而拙于应合人为。善于契合天然而又善于应合人为的，只有全人才能做到。只有鸟兽才能安于为鸟兽，只有鸟兽才能契合天然。全人哪里知道天然？哪里知道人为的天然？何况用己意来分别天人呢！”《方注》的是：“羿擅长于射中微小的目标，但却不能使人们不称誉自己；圣人善于效法自然天道，但还不能做到自晦形迹。既能顺乎天道，又能使人忘掉自己，只有得道之人能够做到。只有虫能够安于它的简单本能，独全于它的自然天性。得道之人哪里知道有自然之天？哪里知道有人为之天？何况以己意去分出什么自然和人为呢！”——很明显，两位译者都不重视句子和“句群”之间的意念联系，都是在按自己的猜测做翻译。

【译文】

羿秋虽然善射，能够射中细小的目标，但却拙于藏己，即不能让他人不赞誉自己（这说明，要“工乎”对立的两个方面是很难的）；圣人（也有这弱点，所以）也只是善于知天，而拙于知人。因此，既善于知天又善于知人，只有堪称“全人”的人才能做到了。事实上，（任何对象都只有它的同类才能了解，就如）只有虫能够了解虫，只有属于天然的才能了解天。因此，即使是“全人”，又怎能了解天，即人们心目中的天呢？更何况天与人的区别，在人们心中还不确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