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秋水篇》解说(10·7)
(2018-02-12 18:58:03)
10·7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解说】
1、这是《秋水》篇最后一章,如果作为单篇文章,最恰切的题名当是“濠梁之辩”,它的“名气”,我认为超过了《庄子》全书的任何一章,因为它给予人们的启发,和引发的争议,不但是最多最大的,还可能是“永恒”的。——本章应没有明显的文字训诂上的疑难,只需知道:①“濠梁”即濠水桥:“濠”是今安徽凤阳县附近的一条小河,“梁”就是桥(所以有“桥梁”这个同义联合结构的合词)。②惠子说的含有两个“固”字的句子:前一“固”字是连词,表示因果关系,相当于“因此”、“所以”;后一个是副词,表示确定性、无可怀疑性,相当于“本来”;末了说的“全矣”,意思是:那十分清楚明白,你难道还有反驳的余地吗?③庄子最后说的那三句话,务必注意三点:一,起首句“请循其本”的“本”字,是本原义,此处显是指“我们这个争论的起始、缘由”,“循”是追述的意思,所以他这是说:让我们回顾一下我们是怎样争论起来的吧;二,“子曰”领出的那一句末尾的“云者”二字,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你是这样说的,没错吧?三,接着说的“既已”,无疑相当于“已经”,但承“云者”说下来,领出的句子就是前句的推论,即是这意思了:可见你是已经知道我知道鱼之乐才问我的。这话中自然有个未言之意:所以你其实只是问我“安知”鱼之乐。——惟其如此,他接着说的是:(那么我告诉你,)我是在濠水河上知道的。又:可以把“子曰……云者,既已……而问我”这整个结构视为一个判断句。
2、但我又要说:我同时认为,纯从论说的逻辑性方面看,这一章乃是《庄子》书中的“败笔”,就是说,在这一章,庄子被刻画为一个“逻辑思维能力较差的人”或“自觉的诡辩者”了,从而降低了作为思想家的庄子和《庄子》这部经典著作的威信。这,让我在“辨析”中再详做分析吧。
【辨析】
1、这个寓言中的“固”字,《方注》笼统地注释说:“固:本来。”它也是把两个“固”字都翻译为“本来”;《今注》没有作注,只是将那两句翻译为:“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也不是鱼,那么你不知道鱼的快乐,是很明显的了。”——“请循其本”句,《今注》有注曰:“循其本:‘循’,犹寻。寻其源(成《疏》)。”其译文是:“请把话题从头说起吧!”《方注》也有注曰:“循;顺,追溯。本:始,指原来的问话。”译文是:“请寻求你问话的本意。”
2、关于这个小寓言,《感悟》说:“对于这个寓言的思想内涵,人们一直在从各个角度去探讨它,研究最多的是如下几个方面。一是从思维形式角度进行的研究,认为庄子重直觉,惠子讲逻辑……二是从逻辑形式的角度,认为庄子在论辩中以偷换概念、回避问题实质的方法,辩赢了惠子,说明庄子的狡黠与善辩……研究最多的还是人到底能否知鱼之乐,是庄子的‘人知鱼乐’的观点对,还是惠子的‘人不知鱼乐’的观点对。”——我要说的是:
①人们对这寓言的研究,其实并不限於《感悟》概括的上述三个方面,例如还有人问:这里说的“我知鱼之乐”,究竟是对于作为客体的鱼的性状的认知判断,还是主体对于自身心态作描述、表白?换言之,这个“知”是认知意义上的“知道”义,还是实际上乃是“相信”的意思(人们说的“知道”,事实上常是“相信”,可用“相信”替换)?由此自然可以做出一篇大文章。要再从别的方面提出问题,也是可能的,所以这个小寓言简直研究不完。
②如果只想了解庄子亦即原文作者在这里的原意,那么,上述第一、三方面的问题,以及其它问题,应该只在影响到对“原意”的把握时,才征引一下有关的“现成结论”,否则,不必涉及,因为那种研究越深,将是离庄子越远,例如,庄子恐怕不会想到他说的“知”有时其实是“相信”的意思,你从这方面去研究,就不管你的研究成果怎样,都与庄子无关了。
③前引《感悟》的那段话中已经提到,有人认为,作为这对话之一方的庄子犯了“偷换概念”的逻辑错误。这,一般都是着眼于第二组对话中庄子的回答:“庄子在这里利用‘安’的多义性偷换了概念。安可以理解为怎么,询问方法,也可以理解为哪里,询问地点。庄子因为方法说不清,回答了地点。”(引自马恒君著《庄子正宗》一书。)就是说,他明知惠子是问他“如何”知道“鱼乐”的,却故意理解为“在何处”得知的,于是回答说“我知之濠上也”。其原因,一般认为是:因为方法说不清,就故意偷换概念,用地点来回答了。但我不以为然。因为在第一组对话中,庄子就已经犯了偷换论题的错误,而且正是这先有的错误逼着他继续犯错误。试问:听了庄子的“是鱼之乐也”后,惠子提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按说到底是什么意思?读者只会怎样体认?这里的要害是:“安”字不仅可以做疑问代词,有“怎么”和“哪里”二义,还可以做副词,相当于“岂”(《左传·宣公十二年》:“暴而不戢,安能保大?”其中的“安”字就明显相当于“岂”,只是回答是否定的,即使翻译为“怎么”,也是如此。有名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句,其实也是说“燕雀不可能知鸿鹄之志”。)因此,我敢肯定,惠子此问实为反驳和指责庄子:“你不是鱼,岂知鱼快不快乐?你这是毫无根据地说瞎话!”。从他后来说“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看,更必是这意思。从庄子对他这话的反驳是“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看,也应是这意思:他要是以为惠子说的“安知”是问“知”的方法,他这回答的意思就当是:你不是我,可也知道我(非鱼,并且知道我知道……);既如此,我不也可以用类似于“你知我”的方法去知鱼吗?而如果真是如此,他就该说“子非我,安知我知……”,而不会在“知”字后加个“不”字了。——由此可见,他在听了惠子用“全矣”收尾的回答后,作“请循其本”的陈述时,采取的是“赖账”的态度,不但把惠子的指责“你哪会知鱼之乐”,偷换为“你是在何处知鱼之乐”,还把自己先已认可的理解给否定了。
④再细究一下头一组对话。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明显预设了“不同类者不相知” ; 庄子既然听懂了惠子这话的真意,那么,他要加以反驳就只有两条路:或者说“我是鱼”,或者否定惠子的上述预设,证明“非鱼者亦可知鱼”。因此,有人认为庄子的回答是走第二条路,即其逻辑进程是:“子非我”;“子”批评我的话已表明子知我“非鱼”,亦即“知我”;可见非我者亦可知我;因此,我非鱼亦能知鱼。郭象就是这样为这段话作注的:“寻惠子之本言云,非鱼则无缘相知耳。今子非我也,而云汝安知鱼乐者,是知我之非鱼也。苟知我之非鱼,则凡相知者果可以此知彼,不待是鱼然后知鱼也。”(见《庄子集释》,郭庆藩辑,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6年,第286页。)但这有个明显的漏洞:惠子的“子非鱼”是说“你和鱼不同类”,故他预设的是“不同类者不相知”,而且这并不蕴涵“同类个体间也不相知”的意思;而庄子的“子非我”正是讲的同类的不同个体。所以像上面说的这样替庄子辩解,这样注释庄子的这个反驳,是犯了转移或偷换论题的错误。——本寓言的作者可能是想显示庄子“以惠子之矛攻惠子之盾”,从而给人以庄子远远高明于惠子的强烈印象,但结果弄巧成拙,不但这做法本身包含逻辑错误,还使得惠子得有机会明确而又强调地指出“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于是,在第二组对话中,庄子只好被迫地强词夺理,连辩论中的“道义规则”也顾不得了,以致在“请徇其本”时表现得如我上面分析的那样不堪。
⑤看到这里,读者一定会发出感叹:真想不到这享誉古今的对话,竟是一段败笔!——陈少明博士说:“庄子的‘知之’,所要表达的既不是常识,也不是他能按适当的程序证明的新知,而只能是他独特的信念(如果他诚实的话)。正是因为‘鱼之乐’不是常识,故惠子有理由质疑他:‘安知鱼之乐?’但庄子却不满足于它只是个人的信念,故努力进行辩解。结果是屈人之口而不服人之心,在逻辑上看是无效之辨。如果这则对话的作者也能领会《齐物论》中‘俱不能相知’这层含义,他大可不必让‘庄子’逞口舌之利,淡淡一句:‘吾自知其乐,子不信又何妨?’可能更符合庄子不与物迁,不遣是非,自得其乐的态度。”我认为,这才是公正的、可能得到公允的批评。
【译文】
庄子与惠施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鯈鱼从容自得地游来游去,这是鱼的快乐。”
惠施说:“你又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你这是空口说瞎话)”
庄子说:“你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惠施说:“我当然不是你,所以确实不知道你(的心情);但你无疑并不是鱼,那么你也就不会知道鱼的快乐;这就够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庄子说:“让我们回顾一下我们的争论是怎样开始的吧。是你先问我‘你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是吧?你这样发问已经表明你是知道我知道鱼快乐的,(即你仅仅是问我是从哪里知道鱼快乐的);那么,我回答你:我是从濠水桥上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