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合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沈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解说】

1、本章不是寓言，是一篇议论文字，大意是：自然界的运行和发生作用，都是和谐有序的，同时就是目的的实现，因此，有“大美”，有“明法”，有“成理”，但“不言”、“不议”、“不说”。——所以可看作是对前一章讲的寓言作“理论上的阐述”，申明天地自然的“无为”和“道”的不可言说性，并据以指出：因此，人应该“观于天地”，“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从这一点看，庄派有哲学上所谓的“目的论”思想。

2、前段虽然显得“深奥”，但好懂，因为就是字面义；后段则不好懂，因为看不出同上文的联系，“内部”各层意思之间的联系也不明朗，还似乎有矛盾，例如前头说，对物的变化“莫知其根也”，末了又说“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大概就因为这原因，我未见有人对这段话作过认真的解说。——既如此，似乎没有必要重视这段话了，但我还是想说：

①后段开头两句是一起组成一个条件复句：前句（条件分句）头上的“合”字是结合义；两个“彼”字是分别指谓“天地”和作为集合名词的“万物”，因为这二者都是这里谈论的“对象”，所以用“彼”字指代之；“百化”就是今天说的“千变万化”的意思；后句的“物”字是指每一个体存在物，“死生”和“方圆”都是用作动词，指“由死到生”和“由方到圆”的变化；所以全句是说：天地之神明至精，与万物变化的潜在能力一结合，个体事物立刻就发生大变化。注意：这是讲万物都是瞬息万变的，其动因则是充满天地的“神明至精”，但事物本身具有潜在的变化“趋势、能力、要求”，也是原因，否则不会有现实的变化，所以要有二者的“结合”；因此，“百化”必是指变化的潜能，理解为现实的变化，就不合事理了；后句的“已”字是“已然”义，用来强调从“合”到“变”是太快了，几乎不需要时间；惟其如此，后面才添加两句说：因此没有人知道“其根”，而以为万物是自古以来本来就如此（“扁然”即“翩然”，众多杂乱貌，是“万物”的定语，错位到“而”字前面了）。——“其根”的“根”该是本源、根由义，“神明至精”只是个“说法”，有点神秘，只可以“意会”到大意，作者自己一定也给不出具体交代的，我就不解说了。

②“六合为巨”以下四句是又一层意思，讲事物的大小是相对的，还相互依存：“六合”是指整个宇宙，故“为巨”，但要是没有“其内”的东西，也就不存在了，更显示不了它的巨大，所以说“未离其内”；“秋毫”是指鸟兽在秋天时新长出的细毛（常用以喻指事物体积很小），几乎看不见，但任何大东西都是靠类似的小东西、小部件的叠加、积聚、组合而成为“那物”的，即“待之而成体”：“之”是指代“秋毫之末”，“体”是形体、体现义。——庄派富有辩证思维，但夸张了，就是相对主义，就荒谬了。

③“天下莫不沉浮”以下三句是讲任何人的一生都经历过坎坷，没有终其一生都一帆风顺到底的。请注意：这里，“天下”是指天下人；“莫”是代词，相当于“没有人”；“沉浮”是喻指人生中的盛衰起落；“不故”的“故”字是“事故”的“故”，指灾祸，又用作动词了，所以“终生不故”以下两句是对上句作具体申述，说：（亦即）没有人 一辈子连一点小灾难都没有遭遇过，在一切变化中都总是抓住了好机遇而避开了坏机遇。——“阴阳四时运行”是喻指人生中的变化，“各得其序”是说每次都恰好碰上了好机会或避免了坏机会（此“各”字相当于“皆”）。注意：这里的“各得其序”同《田子方》篇第四章中说的“不失于变”，意思相同：变化造成的不同机遇是“有序的”，而此处是从“得好机遇”的角度讲，故将“变”说成了“序”；那里是说至人，所以说他知“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这里是泛论所有人，所以说没有人能“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

④“惛然若亡而存”以下三句是讲得道之人是怎样的，即是以“得道者”或诸如“至人”、“真人”这样的“称谓词”为主语，省略了；其中“惛然”是恍惚幽暗貌，故后接“若亡”（指在事变过程中他似乎不存在）；“油然”是飘忽不定貌，故后接“不形”（此“形”是表现、显露义）；“万物畜”是“畜万物”的倒装。——描述完“他”的“性状”后，就指出“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意思是：人的如此表现，就是人的本然、根本品性的流露，从这种人身上看到的就是人的自然本性，效法他就是效法天了（“以”字后省略了“之”字，“天”指人的天性，即自然本性，“于”字无义）。

【辨析】

1、后段前四句，《今注》在“与、物、莫、扁”四字前打逗号，翻译为：“天地灵妙精纯，参与事物的千变万化，万物的或生或死或圆或方，没有谁知道它的本根，万物蓬勃生长，自古以来就存在着。”《方注》的标点全同，译文差不多。——很明显，译者是将“与”字解释为“参与”，以为“百化”是指实际变化，视“死”、“生”、“方”、“圆”为四个概念，更不认为前两句是条件复句，还有意地对“合”字和“已”字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

2、“六合为巨”以下四句，《今注》有注曰：“与《天道》篇‘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同义。”这同我的理解大不一样。——《方注》将这四句翻译为：“天地四方虽大，却不能离开变化日新的自然之道；秋天的兽毫虽小，也必须依靠此道铸成形体。”这样翻译，显是因为译者认为整个这段文字都是在申述“自然之道”，于是认定这四句中的“其”字和“之”字都是指的“自然之道”。但他没有想到，这理解在训诂上说不过去：这里，“其”字是充当“内”的限制性定语，“之”字相当于“其”字，故是指代“秋毫”。自然，根本原因是这段原文的“内部联系”不明朗，以致很难从“大语境”索解每个“句群”的意思。

3、“天下莫不沉浮”领起的三句，一般都在“终身不故”后打分号，“各得其序”前打逗号，还以为“天下”是指“天下万物”，“不故”是借作“不固”。所以《今注》翻译为：“天下万物没有不浮沉变化的，它们不会一直是固定的，阴阳四时的运行，各有自己的顺序。”《方注》翻译为：“天下万物没有不随着天道一同升降消长的，它们终身都未尝纯守故旧而一成不变；阴阳和春夏秋冬四时的运行，都秩序井然而无差错。”——这理解似乎不错，考虑到原文几个“意群”之间确无紧密联系，就更显“有理”。问题是：“天下”在这里显是指代“天下人”，作者大概也不会认为“天下万物”都有“终身”。所以我认定此解有误，于是重新标点，改取上述新解了。

4、最后几句，《今注》的译文是：“[大道]茫昧的样子仿佛不存在而却是存在的，自然产生不见形迹而有神妙的作用，万物受养育而不自知。这就称为本根，[知道这个道理]可以观察天道了。”《方注》的是：“大道恍惚幽昧而若有若无，流行变化而神妙莫测，万物莫不为其畜养而不知。这就叫做本根，可以由此效法自然的天道了。”——不必做辨析了吧？

【译文】

天地有覆载万物的伟大美德却不言说，四时变化有确定的规律却不议论，万物的生长有既定的法则却不道明。圣人，就是探究天地之大美通晓万物之妙理的人；因此，说至人没有刻意作为，大圣不会自行造作，就是说他们总是效法天地行事。

充盈于天地的神明至精，与万物的变化潜能相结合，个体事物就立即发生包括由死到生以及由方到圆的各种变化，但没有谁知道它的根由，因而认为自古以来事物本来就是这样地存在着的。宇宙诚然极大，但离不开它包容的小东西；秋天的毫毛虽然很小，但任何有形之物都是由像它这样细小的东西构成。天下人没有谁从未经历过盛衰升降，终身无灾无难，在一切变化中都总是抓住了好机遇而避开了坏机遇的。至于得道之人，他是那么恍惚昧暗，在处理事变的过程中总是仿佛没有他的存在而他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他是那么飘忽不定，行事总是不显痕迹却又神妙莫测；他养育万物却一点也不自知。这种表现就称作人的本根，可以从他的这种表现看到人的自然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