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田子方篇》解说(14-7,8)
(2017-12-29 19:46:33)14·7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槃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解说】
这里说的“宋元君”就是宋元公;“将画图”的“将”是“准备”的意思;“史”是指画师;“受揖而立”是说接受了元公的“揖礼”之后就站立于一旁(古时,臣子见君主是行跪拜礼,君主则以作揖表示答谢,可简称“揖礼”);“有一史后至者”句,末尾的“者”字是语气词,提示后面的话是对“此人”作陈述;“儃儃然”是“舒闲貌”,即心无愧意,安然自在的样子;“不趋”是说他并不因为“后至”就加快脚步(“趋”是快走义);“因之舍”,我以为是“立即离去”的意思:“因”有近义,用于指时间就是“立即”的意思了。——“则解衣”句头上的“则”字,是用以说明元公差遣前往“视之”的人赶到他家里时,他已经解开衣服露着身子两脚交叉坐下来了(“槃礡”是指岔开腿坐的姿势,“臝”同“裸”。又,此句中“则”字的用法已在《天地篇》第五章中见过:“禹往见之,则耕在野。”)。
有个问题值得讨论:“舐笔和墨”句的主语亦即施事是谁?纯从语法看,既然此句紧接在“受揖而立”句之后,就该是前来观摩的画师们(“众史”);但这明显不合事理和情理:虽是国君作画,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为他“舐笔和墨”;是他们来观摩了,就自己也要作画吗?这就至少同后句有矛盾了:“在外者半”无疑是说还有“一半”画师未能进入画室,只好站在外面,他们怎能“舐笔和墨”呢?因此我认定:此句的施事是宋元公,与“在外者半”句错位了。这理解很合情理:元公一待给“众史”们行了答谢礼,就开始“舐笔和墨”,动手作画了,那“后至者”正是此时才赶来;所以“后至”不仅是指他比别的画师后到,更是指“临到国君开始舔笔动手了”他才来。——又,这个寓言的寓意何在?我以为你读懂了末句,即宋元君“曰”的那句话,就知道了,所以我不作解释了,但想说一句:元公夸那位迟到的画师是真正的画师,我则要说元公是真正的人:当君主了,非但不以别人怠慢自己为意,还据以论定其为真正的画师,这见识,这气度,这胸怀,这境界,是只有真正的人才能达到的。
【辨析】
我未见有注家提及过“舔笔和墨”句是否错位的问题,《今注》和《方注》给出的原文,都是在此句之前打分号,后面打逗号;两书给出的前四句的译文分别是:“宋元君要画图,各个画师都来到,接受国君揖礼而就位;濡笔调墨,[来的画师很多,]还有一半在外面没位置坐。”“宋元君要绘制山川土地的图样,许多画工都来了,他们接受宋元君的揖见之礼而站在旁边;有些画工舔着笔,调着墨,还有一半的人站在门外。”——可见两书作者对“舔笔和墨”句的主语、施事是谁,看法并不一样,但都不认为是元公。我要问:两位译者是根本没有发现我上面提出的问题,还是发现了,又都按自己的理解处理了?
【译文】
宋元公准备作画了,众多画师差不多都赶来观摩,他们接受了元公的揖谢之礼后就都站到一旁,还有半数人只能站在室外。有一位画师直到元公舔笔调墨,开始动手作画时才迟迟到来,但他神态舒闲自若,并不为自己迟到了而加快脚步,并且接受了元公的揖谢礼后也不站立一旁,随即就离去了。宋元公见他这样,就派人跟踪他,想知道他究竟干什么去了。跟去的人赶到那人家里时,发现他已经解开衣襟、裸露身子、叉腿而坐。宋元公知道后,说:“好呀,这才是真正的画师。”
14·8文王观于臧,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
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髥,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螤斛不敢入于四境。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螤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解说】
本寓言讲的好像就是著名的“周文王遇姜太公”的故事,但未出现“姜子牙”的名字,而以“臧丈人”称之。有几处文义有“跳跃”,所以容易发生误解。
1、开头五句很难懂,我的理解是:①“观”是游览义;“臧”是虚拟地名;“丈人”是指老年人。②第三句“而其钓莫钓”的“莫”字,可以视为副词,相当于“不是”、“没有”,也可理解为代词,相当于“没有谁”;按前解,此句直接是说:但他那样钓鱼其实不是钓鱼;依后解,则意思是:但他那种钓法是没有人认为他是在钓鱼的。两解达致的理解相同,就不必追问作者“原意”是什么了。③第四句是对第三句作解释(所以我在中间用冒号)。请注意,这里有个要点:第三句明显不是客观地陈述文王看到的事实,而是讲文王看到那丈人钓鱼的特点后生发的感想、评价;据此可知,文王必定会问那丈人“何以如此钓鱼”的,但作者略去了二人的问答,此句只是文王转述那丈人自己对他“愿意如此钓”的解释。这样理解,就不但本句好讲了,还使后文说“文王欲举而授之政”有了根据,否则,就要认定文王是仅凭“看到”那丈人垂钓的特点就做出这一决定,那就不合事理,也使得此文的主旨似乎不是赞扬姜太公的“无为而治”,而是讲文王“之神”了。——很清楚了:此句的“非”字相当于“不”,“持”是主张的意思,“有”是使用义,者字结构“钓者”是指钓饵(此“钓”字是“引诱”义);故全句是说:因为他根本就不认为钓鱼必须使用钓饵。于是进而知道,末句“常钓也”是丈人自己对他的“钓法”的评价,直接意思是:这才是最好的钓鱼之法(此“常”字通“尚”,尚又通“上”),自然更要理解为“这才是钓鱼的最高境界”。
2、第二段话中需要注意的是:①头句中的“举”字是举荐义,“之”字是指代那位“其钓莫钓”的老人,下文称他为“臧丈人”了;“政”是指文王主政的国家的政事。②接下三句中,“父兄”必是指家族中的要员;“弗安”是说“不乐意”:此“安”字是“乐意”的意思;“终而释之”是说终于把这件事放下不办:“释”是“手不释卷”的“释”,放下义;“百姓之无天”是说百姓受不到保护、庇荫(在文王心中,好的当政者是百姓的保护者。由于天空覆盖着一切,所以他用“天”字喻指庇荫者、保护者了。)③再下面几句中的“属”字是聚集义,“昔者”是指“昨夜”(“昔”是借作“夕”),“良人”指梦中遇到的“贵人”,“驳马”是指谓杂色的马,“而偏朱蹄”是说那匹马的蹄子有一边是红色的,“号曰”等于“命令我说”。④那位“良人”对文王发的命令中,“寓”字本是寄寓义,此处引申为“托付”的意思;“而政”的“而”是代词,相当于“你的”;“庶几乎”多用来表示推断,常译作“也许”、“差不多”;“有瘳乎”的“瘳”是病愈义,故“庶几”句等于说:你治下的民众也许就有救了。这话暗示了:因为国家没有好的主政者,“民”现在活得很不好,我们如果对民众有同情心,就该……。⑤最后叙述的文王同大夫们的对话中,“蹵然”是恭敬貌;“先君王也”应翻译为:您梦见的那位良人一定是先君主啊!“王其无它”句中的“其”字是表示祈使的副词,故承上句读来,此句意思是:[既然是先君的命令,]您就不该有别的意图了。所以后接“又何卜焉”句。——文王用这种巧妙的方法,既达到了“举臧丈人而授之政”的目的,又使得“大臣父兄”们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他的这个重大决定,还捞到一个敬重祖先有孝心的美名。真是聪明极了!中国人历来欣赏这种聪明,而不以同时失去了诚信为可惜、可悲、可耻。
3、第三段要注意:①第二、三句似乎无所承接,来得突兀,但显是陈述“臧丈人”执政后的做法,说他并不更改原有的法典,不发出过激的或不公正的政令(“偏”字兼有“偏激”和“偏私”的含义)。②“三年”二字之后的话,全是罗列“臧丈人”的政绩,归结为三个方面,但却是以文王“观国”时的“发现”说出,还指出诸多“直接效益”的长远好处,这就同时显示了文王的“见识”。③“列士坏植散群”、“长官不成德”、“螤斛”三者究是何义?不必追问,从译文获知大意就行了,我也不做解释了,因为我也说不清。④讲上述三者将带来长远好处的三句中,“尚同”是动宾结构,是说官员们彼此不再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而是相互配合,齐心协力办好共同的事业;“同务”也是动宾结构,是说每个人都不再只顾追求、显扬自己个人的政绩、人品,而是顾全大局,同舟共济地奔赴共同目标;“诸侯无二心”是说其他诸侯国(文王只是当时的诸多诸侯国国君之一)就不敢对“我国”有“野心”了。——后几句中的“以为太师”是“以之为太师”的省略;“北面而问”是说发此问时面向北方,以此表示“臣下之礼”,也即发此问的诚意。接下四句介绍臧丈人反应的话,请参看我的译文体认我的理解。
4、第四段,我以为是个“蛇足”,去掉更好。因为本寓言作为“庄派文字”,理当是宣讲“臧丈人”即姜子牙的、实际上体现了“无为而治”、“在宥天下”的“治道”,而不是要表彰儒家宣扬的圣人周文王,可末尾添加的孔子和颜回师生的对话,正是为了凸显周文王。——颜回的问话显是针对文王不运用权力和威望直接“授臧丈人以政”,而要“以梦为之”而发,孔子的回答则是教诲颜回,说文王那样处理可说是恰到好处了,所以不得妄加讥讽。
【辨析】
1、第一段很难懂,理当详作解说,但注家们却都除了说明“臧”字和“丈人”的含义外,就按自己的理解做翻译了。《今注》和《方注》也如此处理,给出的译文分别是:“文王在渭水边游历,看见一位老者在钓鱼,而他的钓鱼却不是有心钓鱼;他不是执持钓竿有意在钓,只是钩常在手而已。”“周文王在臧地巡视,看见一位老者在垂钓,虽在垂钓却无心钓鱼;他并非有心持竿钓鱼,而是别有所钓,他经常就是这样在钓着。”——两个译文都显得别扭,还都添加了译者的想象:仅此就足以证明译者自知没有吃透原文。。
2、第二段,《方注》有几个注释是:“弗安:谓有猜忌不服之心。”“蹵然:惊惧的样子。”“无它:不当有所怀疑。”对“良人”一词,它未作注释,只是翻译为“贤良之人”。从译文看,《今注》对这些词语的理解基本同于《方注》。——它们的译文可想而知,不必征引了。
3、第三段末尾三句,《今注》翻译为:“臧地老者默默地不回应,漫漫然不作答,早上还行使政令而夜晚就遁匿了,终身没有寻息。”——《方注》翻译为:“臧地老者好像无知而不作回答,漫不经心地予以拒绝,早上听到文王的询问之言而夜间就逃跑了,终身没有消息。”
4、孔颜师生的对话,《方注》的译文是:“文王大概还没有达到圣人的境界吧?他为什么要假托作梦去欺骗臣下呢?”“别作声,你不要说话!文王已经达到圣人的境界了,你又何必私下议论和讥刺呢?他这样做,只不过是顺从众人一时的感情来取得信任罢了。”——这译文体现的理解也可视为“一说”吗?
【译文】
文王在臧地游览时,看见一位老人在钓鱼,可(文王觉得)他那种钓法不像是在钓鱼:(于是问那丈人何以如此,丈人回答说)他不认为钓鱼必须用钓饵,而且那才是钓鱼的最高境界。
文王于是想起用那位老人,把朝政委托给他处理,但立刻感到为难了:真这样做吧,担心大臣们和父老兄弟们不乐意;放弃这个想法吧,又不忍心百姓没有一个好的保护者。于是,第二天一清早,他便把大夫们召集来朝,对他们说:“昨晚我梦见了一位贵人,黑黑的面孔,长长的胡须,骑着一匹杂色马,而且马蹄有半边是红的,他命令我说:‘把你的朝政托付给那位臧地老人吧!那样的话,你治下的百姓就可能有救了!’”大夫们听了,一致恭敬地说:“那位贵人必是先君王!”文王说:“既然你们如此说,我们就来卜问一下吧。”大夫们说:“既然是先君王的命令,君主您就不该有其他想法,何必还卜问呢!”
文王于是迎来了那位臧地老人并把朝政委托给他。那位老人执政后,并不更改原有的典章法规,更不发布偏激的或不公正的政令。可三年以后,文王到国内各地考察时,看到的竟是士人们的朋党都纷纷解散,地方长官不再标举他们的个人功德,不同于本国的量具,例如斞和斛,都再也不能进入本国使用了。(他知道:)士人们的朋党都都纷纷解散,他们就会和衷共济,齐心协力地去办共同的事业了;地方长官不再标举他们的个人功德,他们就会顾全大局,同舟共济地奔赴共同目标了;不同的斞斛不再能进入本国使用,其他诸侯国也就不会对我国存有野心了。文王于是拜臧地老人为太师,面向北方,即以臣下之礼问他道:“您采用的这些政策举措可以推行于天下吗?”臧地老人像没有听懂似地沉默不语,茫茫然不作回答,但上午仍然行使政令,夜晚就逃跑了,从此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
颜渊问孔子说:“文王难道还不能凭着他的权力和威望直接将政权托付给臧丈人吗?他为什么还要靠托梦来实行这个决定呢?”孔子说:“闭嘴,你不要再说了!文王那样处理可说是最为恰当的了,你怎能还加以指摘呢?他那样做也只不过是一时的应对办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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