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道篇》解说(6-4)
(2017-09-13 18:53:27)
6·4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
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六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1、这个寓言是让老聃当面批评孔子的仁义理论,说孔子对人的本性的认识有误:全文中心思想全落在老聃最后说的那番话中,前面的叙述虽多难字,但即使错解了也不影响对主题的认识。
2、头句中的“西”字是“去西边”的意思,“周室”是指周朝旧宫室;“谋曰”可译作“提建议说”,“徵藏史”是掌管典籍的史官(“徵”通“征”,“征藏”是同义联合机构的合词);“免而归居”的“免”是指卸任官职(多指被罢官);“则试往因焉”可翻译为:不妨去请他帮帮忙(在这里,“则”是表示顺承关系,“因”是依靠义,“焉”相当于“之”)。——“老聃不许”的“许”是答应、应允义,“不许”是说没有答应帮忙;“繙《六经》以说”的意思是:反复征引六经上面的话,想据以说服老聃(“繙”有杂乱义,也有翻阅义;“六经”是指诗、书、易、礼、乐和春秋等六部经典);“中其说”的“中”是动词,打断的意思;从后句是说“愿闻其要”(“要”指“要点”)可知,“大谩”的意思是“说得太繁琐、太啰嗦”。
5、老聃听了孔子的回答,立刻指出:“意,几乎后言。”意思是:噫!你后一句值得商榷(古时一句话可叫“一言”,如“一言以蔽之”;“几”通“讥”,稽查义)。接着申说理由:因为“兼爱”不切人性实际的,人无私正是有私心的表现。注意:由于在孔子说的“兼爱无私”句中,“无私”和“兼爱”是同位关系,所以老聃就用两句话分别作批评,两句的内容自当一致,即是指出:“兼爱”其实不会是兼爱,“无私”其实是“有私”。据此可知,“不亦迂乎”的“迂”是不切实际的意思(《国语·周语下》:“郤犨见,其语迂。”)——“无私焉,乃私也”,在老庄学派那里不是实证命题,而是辩证的“分析命题”,因为“有无相生”是他们的公理。不过我以为,这也可视为事实判断:“爱”不仅仅是情感,更是人类意志行为的“行为指令”,总是有原因和目的的,其原因和目的离不开个人主体“自己”的广义的“利益”,所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乃是每个人从自身体验和对他人的观察中得到的结论,简直带有了“自明性”;既如此,也就毋庸讳言,从学理上说,“爱”确实与“私”不可分,确实是“无私也,乃私也”(“私”在这里是“兼爱”的反义词,故相当于“偏爱”。《楚辞·离骚》:“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王逸注:“窃爱为私。”)。孔子和儒家学派当然不会看不到这个简明的事实,只因他们强调道德是人的本质,才说“兼爱无私”。因此我要说,孔子和老聃的这个对话,是两个秉持不同公理系统的人之间的辩论,因而是谈不上对错胜败的,只是从“理论深度”上看,可以说是老聃更为深刻。还有,老聃只说“几乎后言”,足见他对孔子说的“前言”,即“中心物恺”句没有异议。这是否说明,他把这一句理解为“不怀疑、预防别人有害己之心”了?因为局限于这意思。它也同意的,所以不予批评(从庄派的“人应按自然本性活动”这个主张出发,只能得出人都是“无心而为”的结论,既推不出“爱人之心”,也推不出“防人之心”)。
6、老聃估计孔子无法反驳自己,就不待孔子答辩,转而向孔子提建议了。他知道,孔子宣扬仁义是人的本性,主要是针对居上位者亦即君主而发,即是为其政治主张提供理论根据,目的是劝导君主以仁义治天下,而且,孔子一定预设了人群是必须有人来“治”的,因之君主是不能没有的,于是他先明知故问地说一句:先生您是想让天下人拥有一个好领导,是吧?然后又不待孔子回答,就罗列五个“事物都有其自身规律,无需人为干预”的例子,以此启发孔子相信自己“替天下人操心”乃是多此一举;最后才做教诲说:(因此,)您自己按照事物的本性去对待他们,遵循事物的发展规律行事,也就再好不过了,何必劳心费力地张扬仁义,像是敲着锣鼓寻找逃亡之人似的呢?噫!看来先生您在人的本性问题上是犯糊涂了。——这里请注意:①老聃说的“夫子若欲……不失其牧乎”句中的“牧”字,是指君主:当时人把“治民”比作“放牧”,“治民”的人就称作“牧”了,因而君主是最大的“牧”。②接下用“则”字领出五个“固有”句,是针对前句而发,指出“这没有必要”:“则”字用在这里是表示“情况早已如此,以致不必或不能做某事了”(典型的例子是《论语·微子》中的这一句:“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③五个“固有”都是“本来就有”的意思,暗含“非因人为,因此也就无需人去为它设计未来”的意思;“常、明、列、群、立”五字的含义请参看译文求解。
7、老子后面的话好懂:①“放德而行”与“循道而趋”并言,前者是讲“行己”,后者是讲“教人”(“循道”与“放德”是“同义异表”关系:“放”通“仿”,都相当于“循”,遵从、按照的意思;“德”和“道”都是指事物的本性、规律)。②“趋”是敦促的意思,可引申出“教化”义,此处同前句的“行”字后略去“己”字一样,后面省去了“人”字。③“偈偈乎”是形容着急用力的样子(“偈”是快速奔走义),“揭”有高举、张扬的义项。④“求亡子”是指追寻逃跑的人,故此句的喻意是:“他”听到鼓声就越跑得快想躲得越隐蔽,你就越抓不到“他”了。末句说“夫子乱人之性也”是说:您在人的本性问题上犯糊涂了(这个“乱”字是混乱、糊涂的意思)。
【辨析】
1、孔子答老子“仁义,人之性邪?”之问的那几句,和答“何谓仁义”的三句,《今注》分别翻译为:“是的。君子不仁就不能成长,不义便不能生存,仁义确是人的本性,还有什么指教?”“正心和乐,兼爱无私,这是仁义的实情。”《方注》则除了将“又将奚为矣”句翻译为“还有什么可值得怀疑的呢?”之外,另无区别。——这同我的理解大有差别,原因是两书作者都以为“物恺”的“恺”字是“和乐”义,“物”是“易”字或“和”字之误,又将“此仁义之情也”句中的“情”字训作“实”了。所以。我不敢说他们的解读一定有误,但相信我的理解更为可取。
2、老聃最后说的那番话,除去“则”字领起的五个“固有”句,《今注》的译文是:“老聃说:‘噫,危殆阿,你后面这些话!谈兼爱,岂不是迂曲!说无私,才是偏私。先生想让天下人不要失去了养育吗?那[你要知道]……。先生依德而行,顺道去做,就是最好的了;又何必急急于标举仁义,好像敲锣打鼓去寻找失去的孩子?先生扰乱人的本性啊!’”《方注》的是:“唉,这种浅近的言论太危险了!兼爱出于私心,离开大道甚远,不是太迂曲难通了吗?既有无私之名,说明胸中必定先有私。先生想要使天下不失去其养育吗?那么……。先生也仿效天理行事,顺着大道前进,这样做就是最好的了!又何必用力去标举仁义,好像敲着鼓去追捕逃亡之人一样可笑呢?唉,先生是在扰乱人的本性啊!”——这同我的理解相去更远了,我敢说他们“有误”了:把“几乎后言”的“几”字训作“危殆”,释“后言”为“后发之言”或“浅近之言”,认为“不亦迂乎”的“迂”是“迂曲”义,将“失其牧”解释为“失去其养育”,这些无疑都属“望文生义”的解释;“放德而行,循道而趋”也翻译得不到位,则是因为没有看出“行”和“趋”分别是“行己”和“趋人”的省略(老聃是针对孔子以教学为职业而说这两句话的)。将“乱人之性”译作“扰乱人的本性”,就简直不可原谅了:“人的本性”你能“扰乱”得了吗?老聃哪会扣这样的帽子?
【译文】
孔子想到西边去,好把他搜集到的古书藏到当年的周王室中。子路出主意说:“我听说周王室管理文典的史官中有个名叫老聃的人,现在引退到家乡隐居了,先生想要藏书,不妨请他帮帮忙。”孔子说:“好。”于是前往拜见老聃,但老聃不答应孔子的要求,孔子就征引《六经》中的说法,想据以说服老聃。其间,老聃一度打断孔子,说:“你讲得太繁琐,说说要点就行了。”孔子说:“要旨就在仁义二字。”老聃说:“请问,仁义是人的本性吗?”孔子说:“是的。君子要是不仁,就不成其为君子;要是不义,就不能立身于社会。可见仁义确是人之为人的本性,离开了仁义,人能干什么呢?”老聃就又问:“那么,什么叫做仁义呢?”孔子说:“心里不怀疑别人有害己之心,对别人则兼爱无私,这就是仁义的本质。”老聃说:“噫!你后面一句值得商榷。兼爱,这太不切实际了!人对他人无私,其实正是自私。先生您好像是想让天下人有一个好的君主,是吧?可问题是,天地原本就有自己运行的规律,日月原本就发光生辉,星辰原本就各有其位,禽兽原本就各有其群,树木原本就各有其成熟期(因此,您完全不必为他们操心)。先生您按照您自己的德性行事,依从事物的规律去教人,就再好不过了,何必劳心费力地张扬仁义,像是敲着锣鼓寻找逃亡之人似的呢?噫!看来先生您在人的本性问题上是犯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