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子路篇》解说(13·3)
(2015-03-15 17:0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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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这一章极其有名,是了解孔子政治思想、正名理论的最为重要的资料,可至今没有得到公允的解说。头一组问答,子路问的是:卫君想要您出来“为政”,您准备(上任后)首先做什么?(这个“待”字可翻译为“想要”;“奚”是疑问代词,此处相当于“哪件事”)孔子的回答,杨伯峻翻译为:“那一定是纠正名分上的用词不当罢!”这“用词不当”是特指“名分上的用词不当”,因而属于政治问题,这不待言,但按这译文显示的理解,孔子就是说他要首先纠正别人的“用词不当”,亦即解决卫国(官员中)存在的“名不副实”的问题,这也可以肯定。可这就错了。——下面我将证明,孔子其实是说他将首先要求卫出公为他孔子竟然在卫国做大官正名,也即保证他有职有权。开头领会错了,对后文的理解就难得正确了。
事情是这样的:卫国太子蒯聩因同父亲卫灵公不和而逃往国外,长期呆在晋国,灵公死后,君位就由灵公的孙子、蒯聩的儿子辄继承了,那就是子路问话中说的“卫君”,即卫出公;蒯聩想借助晋兵回卫国抢夺君位,作为儿子的卫出公竟派兵阻挡;结果是出公赢了父亲,暂时坐稳了君位。可这一来,他“为君”的名分正不正就难免遭人议论了。四年后,孔子来到卫国,此时子路正在卫国作官,他得知出公有请孔子留在卫国帮他治理国政的打算,就向孔子转达这个信息并发出“子将奚先”的问话。——据此可知,子路这是一般地提问孔子上任后将首先做哪件事(“奚”是疑问代词,相当于“什么”;“先”指首要之事),听到孔子回答说“必也正名乎”,就“很自然地”以为孔子是要先行清算卫君父子争君位的事,于是担心出公知道了会不高兴,以致打消请孔子辅政的想法,故而马上顶撞孔子说:您的迂腐竟到了这等程度!为什么要搞这个正名呢?孔子不明子路的心思,误以为子路这样说是因为不懂得正名的意义,并且失去了(在不明事情真相或对方真意的情况下)君子应有的风度,所以予以严厉的呵斥,然后痛快淋漓地申述(实是教训子路)正名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师生后一组对话,前几句文字上要注意的是:①“有是哉,子之迂也”是个感叹句,故谓语“有是哉”提前了:在这里,“是”字是指示代词,相当于“这样”,前头的“有”字是用来表达“竟然”的语气。②“奚其正”是个省略句,在此语境中,“正”自然是指正名,“其”在字面上相当于“那”,实际上是指代说话人“意之所属”,在子路心里,“其正”自然是指“正卫出公的君主之名”。③“野哉,由也”也是感叹句,是针对子路粗野的顶撞而发:“野”是粗鄙、卤莽义。④“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句中的“君子”无疑是从道德上界定的,“于”字相当于“对于”,“盖阙如也”是说:理当采取存而不论的保留态度(“盖”是副词,表示推断)。——孔子接下发的长篇议论,就是由这句话导引出来的,故而可说是给子路“补课”,告以“其所不知”的道理,同时也是申述他说“必也正名乎”的理由。
但孔子的这番议论却被严重地误解了。前一部分,即孔子一口气说出的五个“则字句”,是一个假言联锁推理,未予说出的结论是:“名不正”则“民无所错手足”。所以这五句话可归结为:论证“名不正”的严重危害性,自然也就是“正名”的极端重要性和必要性。这个论证足以说明,在孔子心中,“正名”是个政治概念,针对的“政治弊端”,是为官者若是“名不正”,就会说话没人听,也即发布的政策、号令得不到贯彻落实,以致民众终于得不到治理。这应该不成问题。但注家们不问这“正名”究竟是谁去“正”谁的“名”,只是一句一句地照直翻译出来,就把这段有实际针对性的话转述成泛论了,就“大异其趣”了。看杨伯峻的译文:“用词不当,言语就不能顺理成章;言语不顺理成章,工作就不可能搞好;工作搞不好,国家的礼乐制度也就举办不起来;礼乐制度举办不起来,刑罚也就不会得当;刑罚不得当,百姓就会[惶惶不安,]连手脚都不晓得摆在哪里才好。”其他注家的译文与此大同小异。——从后两个“则”字句,特别是从“则民无所错手足”看,这段话是针对官员而发,即头句“名不正”之前省去了主语“君子”二字(证据是:后文的推论是说“故君子……”),而且这君子是同“民”对言的,故是指的官员。因此,在这里,“名不正”乃是特指为官者行事“名”不正(多半是指越权行事,即做不符合“身份”的事)。在孔子和当时人看来,“为官”就是“治民”,故而指出“名不正”的最终结果是“民无所错手足”,其实是说那就会民众终于没有规矩可依,也即天下不能“得治”;按杨译,“正名”的根本目的似乎是让老百姓过得自在踏实一些,这就“错得太不应该了”。
对孔子这番议论的后一部分,即“故”字领起的末尾三句,首先要有个“总体把握”:一,这三句是孔子这整段议论的落脚点,作前面的论述是为了过渡到这三句,因为直接起到申明“必也正名乎”的理由的作用的,乃是这三句(所以用“故”字领起);二,从这三句话是是直接陈述君子(官员)“必”会怎样对待其“言”,可知这是在讲完作为“正名对象”的君子要是行事“名不正”就会有怎样的危害之后(注意:对他们本人来说,是讲他们的下场会怎样的不好),转而讲“君子自己该怎样“正”自己的名”了;三,因此,这三句话既是泛论君子应该怎样对待自己的君子之名(官职),更是孔子针对自己当前的情况,申述他必须怎样对待“卫君待子而为政”这件事。
所以,我对末尾三句的具体意见是:①说及的两个“君子”,是与头一个“则”字句省略了的主语相呼应的,故是指的官员,由于是泛指的,所以包括了即将上任的孔子本人;这样,你把这两个“君子”看作是孔子的自称,读作“我”,并无不可。②所以,其中的“名”字和前两个“言”字都是动词:“名”是“有了某个名分(职位)”也即“被任命”的意思(“名”通“命”),“言”是发号司令义;两个“之”字是副词,相当于“就”(也可认为没有意义,仅起调整音节的作用)。故前两句是说:因此,君子担任了某个职位,就一定要求有权发布相应的政令,政令一经发出,就一定要求不折不扣地得到执行。③末句中的“言”字是名词,指政令;“而”字同“无疾而终”这类说法中的“而”字一样,是起连接状语(“无所苟”)和中心语(“已”)的作用(这个“已”是停止的意思),故此句是用感叹的语气,对前句申明的态度再作评价性强调,应这样翻译:君子对于自己发布的政令,是始终都要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地加以贯彻的啊!言外之意是:要是因故不能保证做到这一点,就情愿不接受这个职位。——但注家们对这三句的解释错得更其严重。看杨伯峻的译文:“所以君子用一个词,一定[有它一定的理由,]可以说得出来;而顺理成章的话也一定行得通。君子对于措词说话要没有一点马虎的地方才罢了。”这样误译的原因,不必我赘言了吧?
现在清楚了,本章开头记载的子路与孔子的两组对话,是在“相互误解”:孔子说“必也正名乎”,是说他首先要求卫出公向卫国人讲清楚他在卫国当官的合法性,以期保证他上任后有职有权,并不是说他要正卫出公的君位之名:孔子可能认为,只要他接受了卫出公的任用,这本身就意味着他承认了卫出公君位的合法性,亦即他为出公当国君正了名,也就无需再用别的方式来“正”了,但他作为鲁国人竟在卫国做大官,却可能有人不理解、不服气,这就可能影响他政令的畅通,工作的效率,所以有必要先行扫除这个障碍,那就是由卫公出面“正”好他的官名。但子路没有想到这一点,又生怕孔子失去了参政的机会,就想偏了,以致那样顶撞老师,而孔子也未立刻感觉到子路如此顶撞他是出于好心兼误解,于是加以呵斥后又大发议论。——《论语》编者没有我想的这样多,以致本章确有“交代不够清楚”的缺点。
按我的上述理解,这一章的主旨不是论述正名理论本身的内容,而是根据正名理论申明说:官员一定要让自己名实相副,有职有权,以求保证工作的高效率,孔子自己就是这方面的榜样。所以本章可以看作8·14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