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学而篇》解说(1·1)
(2014-12-01 18:3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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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论语》开篇第一章,头一句简直成了《论语》一书的代称,可对这一章这一句的理解,也至今没有共识。杨伯峻的译文是:“孔子说:‘学了,然后按一定时间去实习它,不也高兴吗?有志同道合的人从远处来,不也快乐吗?人家不了解我,我却不怨恨,不也是君子吗?’”这代表了对这一章的传统的、流行的理解,但我要问:①孔子所谓的“学”,特别是这里说的“学”,应是指的学习做人,也即做人的道理,做人的道理涉及的人事、情况、方面是太多了,哪能“按一定时间去实习它”? ②为什么要说“有朋自远方来”?按说,近处的朋友来也该“乐”的,孔子特别做出“自远方来”这个交代,必有其理由,可从这译文看不出他的理由。③这里讲了三件事,似乎都不是同什么事作比较来谈论的,为什么三个“不亦”都译作“不也”? ④最重要的是,依这理解,这一章明显是把并无关联的三件事放到一起讲了,孔子会这样“语无伦次”吗?——所以我要说,这个翻译也全面体现了对这一章的误解。
人们都如此“误读”,主要原因在于只是一句句地孤立求解,未能用孔子的“学”概念把全章三句话统率起来。明确孔子所谓的学,主要是指学习做人的道理,也即学习做人,就该想到,“时习之”的“习”不会是“温习”义,因为掌握这种道理主要不在于“记住”什么,简直无须担心忘记而“时习之”;李泽厚将这个“习”训作“实践”,则极为准确。于是又会想到,“时”必不是“按一定的时间”,或“随时”、“时时”的意思,因为实践一个做人的道理,是不可能预先排定时间的,没有出现特定的情况,又不是作秀的话,就不能进行;所以这个“时”理当是“时机”的“时”,“时习之”是说一有机会就实践之。
于是,后面两句的意思和三件事之间的关联,也都解决了。学了做人的道理,又一有机会就付诸实践,这样自然德才都不断进步,不仅自己感到欣慰、高兴,别人也会嘉奖称赞,从而人际关系越来越好,人望越来越高,以至盛名远扬,远方的人也慕名前来求教、结交了。这就是接下说“有朋自远方来”的不言自明的语境根据。这自然更使人快乐,所以后面又加一句“不亦乐乎”。但这当然不是必然的,于是又提醒说:即使没有人来求教结交,亦即名气还不够大,也不必懊丧生气,这样表现才算得上真君子。这就是最后一句的意思,这意思中明显蕴含着学的真正目的理当是争取成为君子。——由此可知,把“人不知”译作“人家不了解我”,又是误译:这“人不知”,乃相当于在1·16章、14·30章和15·19章中三次重复的“人之不己知”,和15·14章中说的“莫己知”,那四章的内容可归结为“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故含义是:要是没有远方的朋友来,说明自己知名度还不高的话。又,可见三个“不亦”都是语气词,前两个表示加强的语气,后一个表示委婉的语气,都不能译作“不也”。
这一章可说是孔子的“劝学”章。孔子时代是个“伦理政治合一”的时代,他的学生前来学习都是为求做官,因此都渴望成名,希望自己的道德学问迅速得到众人的肯定。所以,孔子从成名方面勉励学生努力学习,同时又告诫他们不可操之过急,不要为暂时没有成名而怨恨生气,是十分正常的。孔子自己希望成名,也认定君子都追求成名,这里却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矛盾吗?一点不矛盾,也无矫情和虚伪,因为这里是要安慰暂时还未成名的人,并且,追求成名和实际成名毕竟不是一回事,因而肯定追求成名的道德价值,逻辑上并不蕴涵追求者未达到目的就有理由悲观丧气、怨天尤人的意思,也不要求否认有没有成名的君子。
李泽厚在他的《论语今读》中说:“本章开宗明义,概而言之:‘学’者,学为人也。学为人而悦者,因人类即本体所在,认同本体,悦也。友朋来而乐,可见此本体乃群居而非个体独存也。‘人不知而不愠’,则虽群而不失个体之尊严、实在与价值也。此三层愈转愈深,乃‘仁’说之根本,乐感文化、实用理性之枢纽,作为《论语》首章,不亦宜乎。”我要于此顺便指出:作为对于《论语》的“今读”,读者可以凭着《论语》的任何一章、一句,生发自己的感想,对之作出自己的“发挥”;就这一章而言,孔子的本意只是涉及到了“悦”与“乐”,并不就是在论述“悦”和“乐”,它讲述的重点、中心,明显是“学”,因此,不可以把李先生说的意思当作对于本章的解读。
李零解此章说:“这一章好像研究生入学,导师给他们训话,主要是讲学习的快乐。第一乐是个人的快乐,你们来到我的门下,听我传道,按时复习,乐在其中。第二乐是和同学在一起,你们不光自己学,还不断有人慕名而来,成为你们的同学,弦歌一堂,岂不快哉?第三乐是师门以外,别人不了解,千万别生气,因为你学习的目标,是成为君子,学习是为自己学,别人不知道,照样是君子,你有君子的快乐,内心的快乐,不也很好吗?”他把“时”、“习”、“知”、“愠”四字都训释错了,对全章主旨的领会也不准确,对《论语》开宗明义的头一章就作这种“调侃式的解读”,更可能给人以“不严肃”的印象。
要我翻译这一章的话,将是这样子的:学习了一种为人处世的正确道理,又一有机会就运用之,实践之,当是很愉快的;这样自然会道德学问不断进步,可能使你名声大振,以致远处的人都来同你结交,向你求教,那就更是一大乐事;当然,未能达到这一步也不必懊恼,那也正是君子的风度。
最后我要说一个意思:我对此章的上述理解,确实是建立在孔子所谓的“学”是学习做人,争取成为君子亦即有德之人这个基点上,因此,否定了这个基点,我这理解就站不住了。所以问题更在于这个基点能否成立。我对此是有信心的,1·14章为我的“孔子所谓的学,若是不带宾语,必是指的学习做人”这个观点,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明。该章全文是:“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另外,1·7章子夏说的一段话,也是极好的证明,请读者查看,我不征引了。因此,认为这一章所说的“学”是泛指一切学习活动,恐怕脱离了孔子思想的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