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正论篇》解说(18·10)
(2013-05-24 18: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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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18·10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欲目不欲纂色、耳不欲纂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曰:“若是,则说必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古之人为之不然。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故赏以富厚,而罚以杀损也,是百王之所同也。故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愿悫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之情为欲寡而不欲多也,然则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赏而以人之所欲者罚邪?乱莫大焉。今子宋子严然而好说,聚人徒,立师学,成文曲,然而说不免于以至治为至乱也,岂不过甚矣哉?”
1、这一节,有人把荀子要反驳的宋子的观点翻译为:“人的本性,要得很少,但现在的人却都认为自己的本性是想要很多,这是错误的”。他这是把“欲”理解为动词,但我以为是名词,欲求、欲望的意思。因为宋子的意思无疑是:人对自己的本性还不够了解,连自己到底需要什么都不很清楚(将这个“欲”字译作“需要”可能更加准确)。“要得少”还是“要得多”,是就某一次的“欲求”而言,不好说是人的本性的规定,而且,这必是人自己知道的;讲人的本性是“欲寡”而不是“欲多”,其实不仅是就人类而言,而且这寡与多乃是指的品类的多少,不是指具体所欲的某种东西的数量。因此,摆出反驳论题后,荀子又说上这样几句:所以他率领他的弟子们,把他的言论学说说得动听有理,把他的比喻称引说得明白清楚,想要使人们懂得人的本性是要求很少。这明显是讽刺话,暗示宋子在“洋洋得意,以为自己为人们做了件大好事:人们认识到自己作为人的本性是欲寡,那就不会贪多了,就少有欲求不能满足的不愉快,多有满足、自得感了。——“辨其谈说”的“辨”通“辩”,这里是“把……说得动听”的意思;“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句中的“欲”、“之”二字颠倒,即情欲之寡:当作“情之欲寡”。
2、接下用“应之曰”引出的话,是荀子针对宋子的观点提出质问,意思是:这样的话(“然”),那么宋先生是认为,人的本性是希望自己的眼睛不想看最美丽的颜色、耳朵不想听最悦耳的音乐、嘴巴不想吃最好的美味佳肴、鼻子不想闻最好的气味、身体不想追求最大的安逸了?就是说,这五种极好的享受,人从本性上说是不想要的,对吗?——在这里,“以”是动词,相当于“以为”;“为”相当于“是”;“目不欲綦色”等五个“不欲”句,是充当第一个“欲”字的宾语;两个“亦”字是表示加强的语气,不可译作“也”;“綦”通“极”,指“极好的”。注意:提出这个质问是为反驳做准备、前导,即是想让对方自己来正面地、明白地确认这质问的内容,好使后面的反驳显得绝非无的放矢,而是“击中了对方的要害”;所以马上用“曰”字引出宋子的回答:就本性而言,人还是欲求这些的(“人之情,欲是已。”)——有注家作注说,第一个“欲”字是衍文,我以为注错了:说完“然则”句后,又接着说“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显是对前句加以明确,即是要用“人之情为不欲”“此五綦者”,来明确前句说的“人之情为欲目不欲……”的含义,可见那个“欲”字是不会、不能没有的,如果没有,此句就是废话了。要知道,之所以说成这样子,乃因“人之情”理应从正面规定,即“欲什么”,而不应从反面说“不欲什么”。
3、后一“曰”字领出的,就是荀子正式的驳论了,意思是:既然如此,你的学说就一定行不通了;认为人的本性是只想要这五种极好的享受,不想更多有一些,打个比方,这就像是认为,人的本性是虽然想富贵,但并不想要钱财,虽然喜爱美色,但却讨厌西施。古代人不是这样看的,而是认为人的本性是欲求不断增多而不是不断减少,所以才用增加(满足欲求的手段)来奖赏人,用减少(满足欲求的手段)来处罚人(“杀”和“损”都是减少义),这是各代帝王共同的做法,所以对于贤才,上等的以天下的税收作为俸禄,次等的以一国的税收作为俸禄,下等的以封地内的税收作为俸禄,忠厚老实的百姓,也让其拥有穿的吃的。——荀子用这样的比喻来反驳宋子,是揭露宋子自相矛盾:“綦”是“极”,是个动态概念,“欲綦色”就是不满足于一般的好颜色,意味着“欲”的没有止境,因此,既承认人“欲此五綦者”,又说“人之情欲目不欲……”、“不欲多”,就自相矛盾,和既承认“欲富贵”又说不爱钱财,既说爱美又说厌恶西施,逻辑性质确实完全相同。注意:“古之人为之不然”句中的“为之”,从这语境可知,是针对对于“人之情”的看法而发的,故此句当是说“古人的看法不是如此”,有位注家译作“古代人的做法不一样”,就令人费解了。又,“富厚”是同“杀损”同构对言的,所以我做如上翻译,可有注家将“富厚”注释为“财富”,真是太粗心了。
4、最后两个“今”字开头的长句是说:如果宋先生认为古代那些人(“是”)的本性也是“欲寡而不欲多”,那么,古代圣王岂不是用人所不想要的东西来奖赏人,而用人想要的东西来处罚人了?混乱颠倒真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宋先生如果还要一本正经地欣赏自己的学说,聚集门徒,办学授业,著书立说,而宣扬的道理却总是把“最大的治”说成是“最大的乱”,岂不是错得太厉害了吗?——“严然”即“俨然”;“文曲”是泛指文章。
5、通观荀子的这番议论,他这次似乎反驳得很是有理,但细一想,我觉得他同宋子其实没有“交锋”。宋子提出“人情欲寡不欲多”的命题,我想他大概是针对人的贪心而发,即是教人不要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应该知足,这样更能获得幸福;为此,人就要收敛自己的欲求,给自己提出“欲寡不欲多”的任务。这正是君子、有德之人的品性和修养目标。因此,他所谓的“人情”实际上是指的君子的本性,只因君子、有德者是人类的精英,是人的代表,就用“人情”一词来表述了。联系到上两节中也是荀子转述的、他关于“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和“见侮不辱”的观点,这样理解、推测他的“人情欲寡不欲多”命题的实际含义,就更显得切合他的想法的实际了。因此,我认为宋子的想法实际上并没有大错误,要说错,只是表述上的,或者还要说,他把应然当实然,把精英分子当全体成员来说事了。荀子没有体察到、或者不顾宋子学说的上述实际,只从人类欲求的客观的、实然的状况,和发展的必然趋势,以及社会奖惩对于控制人的行为的有效性实已证明了“人情欲多不欲寡”的事实出发,对人家的说法进行批判和嘲笑,则一方面表明他的理论确实“高出一筹”,并且更加切近近生活实际,特别是还蕴含着一个深刻的思想,那就是:“人的欲求是社会地决定的,因此不是预定的、不变的,而是不断生发的,永无止境的”,另一面又说明,他的批判其实没有对准宋子学说的要害,没有同人家真正“对着干”,因此也就没有多大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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