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是湘西的文化河
(2013-04-08 17:33:39)
沅水是一条浸润我心灵的河,是五溪流成的母亲河,是我心中的文化河。这条河里的水全是五溪流去的,流得盈盈满满,格外的有气势有风味有文化,号称千里长河。我的想象在机帆船里,在豪迈粗犷的沅水号子里,在沈从文有关沅水的散文里……
我想走玩沅水,想寻找被沅水淹没的古镇古村及古物,不料到沅陵后才知道,我的想象过于浪漫,过于理想,不是那么的顺心顺意,想乘坐的客船早已停开。出于无奈,我只好坐上一艘快艇去五强溪。那天天气有些阴灰,天上飘着小雨。汽艇声音极大,开动后如离弦的箭,两面排开巨大的白浪。驶出沅陵城,水面变宽,波浪变小,开窗遥望,天水苍茫,远山迷蒙,天与山与水染成一种色调,心中不免有些怅然,隐约间体会到“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避日兮,下幽晦以多雨”的意境,感觉得两岸的如黛山势、山间的吊脚楼、檐下的灰衣老者和背着竹篓的妇人,在风景中变幻,在时代的画面中变幻。我想浪漫的沅水之行,应该是阴雨天气,应该是乌篷船,船的头尾应该有会唱沅水号子和吆喝的水手,自己应该带有一壶浊酒,时而喝下一口,时而高歌一曲,时而吟诵屈原的《离骚》,但快艇的存在与生活的变化让这一切成为梦想,自己只有缩在快艇中偷偷地看风景。船到一个名叫陈家滩的地方,有人下船,快艇连兜几个圈才停稳,却并不靠近码头的趸船,而在旁边一个石滩停下。不多久,船到终点,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下。这是个不算小的码头,两三条稍大些的趸船紧靠岸边,外面整整齐齐拉扯着十多条汽艇,北面临岸挤着七八艘普通轮船,船篷是绿色,船身涂作白色,船头无一例外都挂着“陈家滩五强溪”、“青浪五强溪”、“肖家桥五强溪”等红黑招牌。站在码头上看所来之处,水长山远,依然是一片雨雾,阔大的水面被一座山头分作两片,稍宽些的那处水面横一小舟,应是通向沅陵县城的,想象那个以辰州符与赶尸知名的地方,竟生出一份难言的神秘,仿佛自己从未去过那地方。原以为这里是五强溪,然而上去才发现小街只有七八家店面,完全依附这个码头而生活,泥泞的路面停着不少三轮小车,司机口中叫着“麻伊伏”,问一个杂货店老人,才知道去五强溪尚有一段路程,还得坐车。后来到达五强溪镇,令我大失所望,镇区并不临水,颇杂乱,旅馆饭店倒是不少,有电游室,与其它普通乡镇并无区别。稍作停留,决定重回码头,回沅陵县城——坐不了有船工号子的小舟,但我至少得坐坐慢行的普通轮船,溯沅水而上,看看感觉又如何?
船主点篙将船撑离岸边,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告诉我船重新开出。时值暮秋,午后的阳光很好,水是那种青蓝的颜色。经过一个地方时,看岸边一排红砖墙上刷有“青浪”两字,忽然想起这就是沅水名滩——青浪滩吗?青浪滩在水位未涨前,夹岸石壁到处是密密麻麻长篙捅出的窝洞,这其中有多少让人胆战心惊的故事是可以想象,沈从文《沅陵的人》中记有“青浪滩滩脚有个大庙,名伏波宫,敬奉的是汉代老将马援……庙宇无特点,不出奇。庙中屋角树梢栖息红嘴红脚小小乌鸦”,然而今天随着五强溪电站的建成,水位的上升,竹篙捅击的窝洞、伏波宫、古旧的民居,一切都沉于水下。船过青浪乡不久,看到一株巨树,孤零零地立于临岸水中,它的根深深地扎在水下的泥土之中,虽已无生命,且还坚强地挺立着,好像还在呼唤过去被水淹死而去的古镇古村古树……
作为母亲河的沅水,它也不情愿去淹死这些生命,大自然的神工斧匠在“人定胜天”的时代里,力量显得有些渺小与脆弱。在沅水河没有被淹没的生命姿态中,我看出它们在固执地守望着一种东西,或许是一种精神。昔日的青浪滩已无从寻觅,船继续上行,水流平缓,轮船尾部翻出的波痕不断扩大,青翠的群山连绵不绝,徐徐地向后退去。两岸临水的吊脚楼渐渐增多,吊脚楼上挂晒着各种颜色衣服,木屋门前的空地上立着几棵树,青枝绿叶间缀满了红灿灿的花朵,我以为是石榴花,然而一想,深秋是石榴裂嘴欢笑的日子,哪来石榴花?迎面又是一个山头,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从水边一直延伸到半山腰的吊脚楼群。这个山头随山势高低错落着十多户人家,从屋里传来大人孩子隐隐约约的对话声,还有砍削木柴的声音,刀子大概有些钝,声音极其沉闷。
船在行驶,鸟在飞翔,我依然在看山看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心中仔细想来不是山不是水。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河里闪着银光,看久了水,恍惚间竟以为船并非行于水中,而是一股流动的浓雾和立体的气流,朝着前方无尽地伸展,弥漫在整个山间。这时我记忆起酒鬼郦道元《水经注》记述夷水、沅水的第三十七卷:
“夷水又迳宜都北,东入大江,有泾渭之比。亦谓之佷山北溪。水所经皆石山,略无土岸。其水虚映,俯视游鱼如乘空也,浅处多五色石,冬夏激素飞清,傍多茂木,空岫静夜听之,恒有清响。百鸟翔禽,哀鸟相和。巡颓浪者,不觉疲而忘归矣。”
水拐过一个弯,进入一段平静长潭,与郦氏笔下的佷山北溪相比,眼前所见相差并不太大。水清潭寂,石头重叠,如砖石砌就的城墙,然而并不高,离水约三四米,上面丛生碧树,藤萝细叶,无不蒙茸可爱,偶见数只白鸥,轻舒双翅,贴水掠过,让人想起“红日晚天三四雁,清波春水一双鸥”的诗句,为着那几对舒开的白翅,船行远后,终成几个白点,溶入碧水青山间,一切复归沉静。将近河涨洲时,虽看不到太阳,天气却变好了,两岸风景各不相同,近处山头作浅绿色,树木清晰可见,水面与和涨洲矗起的塔影映入我眼中,显得很淡,淡得与水无法分清,只是挨近天空才稍显浓郁,混染出一个柔蔓长线。一切似乎让人有些惆怅,然而这惆怅在船拐过一个弯后却宣告结束。
沅水河水面宽阔,水天一色,水量丰盈,水流平缓,波光鳞鳞下,整个沅水如同湘西大地上悬挂的一条彩缎。这条河里鱼类丰富,有各种各样颜色的鱼,有各种各样花纹的鱼。长期在这条河上的打渔人,他们的世界就是沅水。鸟儿在天边,绿荫在岸上,水是朋友。他们常常与水对视,水的形态给他们生命的追寻,河岸的纤夫声依稀可听,他们拉动的仿佛不是一个竹排,不是一个摇撸,而是满河的艰辛。他们闲暇时,一边吃着刚捞上来的沅水鱼,一边摆着沅水的掌故和风情,有时说马援与苗族首领相单程的刀光剑影,有时说屈原流放沅水的故事。
沅水是湘西人的家业,是湘西人的生命通道,河上的船只数也数不清楚。有货船有客船,也有渔船。从沅陵往上去的有永顺、古丈、泸溪、辰溪、麻阳、铜仁、洪江、云南,往下去的有桃源、常德、武汉、南京。因此,沅陵是船的头,排的港湾。各地船只名字也非常独特,有麻雀尾、鳅鱼头、苗划子、平脑壳、炭舶子、辰州佬、麻阳佬、铜仁佬、保靖佬、桃源佬、溆浦佬、黑山佬。一路路的船帮上上下下,赋予了他们浪漫的气质和游侠精神。他们每天清晨在一阵吆喝中将船排启动,在晨雾中顺沅水而下,逆沅水而上,开始一天紧张而繁忙的水上生活。有的高喊着沅水号子或酉水船歌,有的使劲划着桡子,开怀大笑,有的扯开裤头往水里拉尿。这些水手给湘西的码头带去活力,给古镇市街带去繁荣,带去许多生动感人的故事,故事一天比一天复杂,细节一天比一天丰富,人物一天比一天饱满。因此在常德有麻阳水手滕黑子铁拳打下一条街的传说。这条街叫“麻阳街”。它坐落在沅水河畔,老城墙外,左右两排房屋,一侧北临沅水,一侧依傍城墙,与对面门窗相望,瓦檐互接,双线沿河岸排开,宛如一弯弧形长廊。街面房屋清一色吊脚小楼,房主全是麻阳的滕姓,全以驾船为生。全长不过三里,宽不过四里,碰面要侧身而过,结伴需前后同行。在这条街上,别于常德本地街巷风情,没有喧嚣,只有滕姓老人抽烟摆摊。中午或黄昏,家家户户都会传出剁菜声,或流出腌菜和米酒的香味。三三两两的姑娘穿红戴绿,挽起裤子,露着白嫩嫩的腿在河里洗洗涮涮,洗螺丝蚌壳,涮碗筷菜蔬,忘记了生活忧愁,忘记来自于锦水河上的故乡麻阳。
沅水河上的故事千千万,但这只是一个故事。在很多的故事里,沅水是湘西的主人,没有沅水就没有湘西生存的舞台。然而今天的沅水,却是一段永远流不出的凝重和叹惋。今天的沅水失去旧时原有的风味,扑入我鼻孔的全是乌烟瘴气的两岸城市酸臭味,长长的河里再也看不到船篷帆影,大量的污染化工脏水流入沅水,一片浑浊。我站在沅水边上,做一只白纸船,放入河中,往事虽然越漂越远,纸的色彩也越变越黑,心中除了愤怒,没有一丝留连。美丽的沅水曾在沈从文笔下如数家珍般地显现。满河的木船、橹歌、帆影、晨曦、夕阳、晚霞、雾岚、月光,洋洋洒洒地涂抹在河上,两岸延绵不尽的青山、翠竹、吊脚楼在河里舞蹈般地映现。如此景象,让我枕着船舷,静听着沅水从船下流过的细碎声音;让我头顶夕阳余辉,在布满吊脚楼倒影下的河水中仰望着。 二十多年过去,清澈的沅水不见了。由于上游植被的破坏,泥沙俱下,河水特别的浑浊。吱吱呀呀的橹声不见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野渡不见了,数不清的老码头不见了,一边棰衣一边追逐嬉水的女子的笑声不见了,若隐若现的一排排吊脚楼不见了,过去吊脚楼里伸出的漂亮脸蛋不见了?在沈从文的笔下,单是一条沅水就有三十万船夫在河上谋生,如今只有高速公路穿梭行驶的汽车,而不见一个船夫与排工。一个晨曦初露的早上,我乘着冒着黑烟的机船沿沅水逆流而上,进到五溪,入怀化和吉首,想去寻找那遗失的吊脚楼;想感受一下独坐船舱的悠闲和寂静,甚至还想见证一下沈从文和张兆和在沅水培养出的古典爱情。就在我满怀憧憬地眺望之际,黝黑的船老大却指着江边建起的一群群楼房说,它们当中一部分都是沅水女人在外打工用身体赚来的……我听完这番闲聊,心情极其沉重。凄风冷雨,波横浪浊……沈从文笔下的那群女人全数选择了逃离,没有了妖娆的水雾滋润,没有了清澈江水的濯养,没有了豪放水手们的宠爱,没有了吊脚楼和一片片森林般船帆的映衬,她们即使留下,也很难成为一道风景。过去那些健壮如牛半斤烧酒下肚便会挥篙舞橹的沅水汉子,如今也只是佝偻着腰坐在楼房前目光呆滞地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劣质香烟。连养的狗也是耷拉着脑袋,蜷缩于主人的脚跟,见到生人也是爱理不理,没有以往那样仗势追逐叫唤的声音了。这一切的一切,成了我心头一抹永远消失的风景。
沅水母亲河有一个博大的胸怀,有一双巨大的手臂。在历史长河中,在年年月月的时刻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故事。在沅水母亲河的每一个湾潭里都回荡着五溪的历史与文化,在沅水的千里河川都深藏着五溪的辛酸。沅水母亲河那双慈祥般的眼睛,看到五条溪水的一路艰辛和累累伤痕,将坚强的泪水咽下,用一双温情的大手抚摸着,在抚摸中腾出的浪花,是一页页的五溪文化。沅水母亲河的山之歌,水之韵,是沅水的声音,是五溪的声音。时而悲情,时而高亢,时而低吟,时而呐喊,它是情的奔流,血的翻涌,力的冲撞,水的喧泄;沅水母亲河上的傩戏、阳戏、花灯戏、辰河戏、目连戏,展示着湘西人的行为,张扬着湘西人的精神;“上刀山,下火海”的巫傩文化,是一个淋漓尽致的体现;“滚刺床”,是愚和勇的象征;“龙舟赛”,是抗与争的魅力所在。如今的沅水母亲河却变了,两岸的古城古镇古村消失了不少,但在我记忆的脑海里始终呈现着过去火之血、酒之气、山之骨、水之魂的壮烈场景。我被这场面这情景所感动——沅水母亲河,你很伟大,你是我心中永远记忆的一条文化河!
(选自长篇地理文化散文《嘴唇上的火焰一一千年湘西的声音》)
(夏长阳,原名龙永文,湖南麻阳人。湖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2012年湖南省第一届文艺奖评委、湖南省文艺人才“三百工程”评委、湖南省第一届民间文艺奖评委、《湖南文艺六十年.民间文艺卷》副主编、怀化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雪峰》文学杂志社社长、怀化市政协委员。苗族作家、文化学者,出版有《走进五溪大湘西》、《夜郎词典》、《魔咒苹果粥》、《中国近代第一贵族文化世家秘史》等9部长篇作品,有作品搬上荧屏及翻译到海外。长篇地理文化散文《嘴唇上的火焰一一千年湘西的声音》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