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今日压倒元白

典源《太平广记》卷一百七十八《贡举一•宴集》。唐敬宗宝历年间，宰相杨嗣复继放两榜。时于陵自东洛入觐，嗣复率生徒迎于潼关。既而大宴于新昌里第，于陵（杨于陵，时任尚书左仆射，杨震后裔，大历六年进士）与所执坐于正寝，公（指宰相杨嗣复）领诸生翊坐于两序。时元、白俱在。皆赋诗于席上。唯刑部侍郎杨汝士诗后成。题为《宴杨仆射新昌里第》，元、白览之失色。诗曰：

隔坐应须赐御屏，尽将仙翰入高冥。

文章旧价留鸳掖，桃李新阴在鲤庭。

再岁生徒陈贺宴，一时良史尽传馨。

当时疏传虽云盛，讵有兹筵醉醁醹！

杨汝士归谓其弟子道：“我今日压倒元白矣！”

杨汝士与元白等官吏一起出席仆射杨嗣复代皇上恩赐新科进士的御宴，各有赋诗。杨汝士的诗后成，但却写得最出色，元稹和白居易看了都很吃惊。杨汝士那天也高兴的喝醉了酒，回到家里对他的学生说，“我今日可算把元稹和白居易压趴下了！”

诗的首联“隔坐应须赐御屏，尽将仙翰入高冥”，是写皇家科考，皇恩浩荡；新科进士摛文掞藻，尽将杰出才华展现于朝廷，而朝廷都能尽数量材录用。“御屛”、“仙翰”“高冥”，用词极其文雅，才气跃然笺端。颔联“文章旧价留鸳掖，桃李新阴在鲤庭”，“ 鸳掖”，唐代指中书省，朝廷的决策机构。杨嗣复时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是实质上的宰相。旧价，原来的老价格，这里是指说朝廷对及第的进士的待遇都是始终不变，一贯厚待的。这上句即是说，朝廷对于新科进士一贯都很重用。“桃李新阴”，这里指新科进士们已成为天子门生，深受皇家庇佑。“鲤庭”，这里是借指朝廷对于新科进士有相应的培养锻炼机构，譬如翰林院等，天子门生，无限恩荣。这下句是说新科进士是天子门生，将受到天子庇佑，将受到朝廷的教育和赏识。颈联“再岁生徒陈贺宴，一时良史尽传馨”，上句是说老进士也来和新进士们欢聚一堂尽情享受朝廷的盛宴庆贺。下句是说，朝廷的广纳贤才的盛典，将被载入史册，永远被传为佳话。尾联“当时疏传虽云盛，讵有兹筵醉醁醹”，这里是以对比形成烘托，说明以前朝廷对进士及第者的庆贺是盛大的，但是也远远比不了这一次的盛况空前！

这首诗从新进士们科考及第，写到朝廷重视广纳贤良；再写到朝廷为新纳人才而开宴庆贺，而设立使之得以深造的培训机构，最后用对比和烘托写这次朝廷对新科进士所开的贺宴规模远超往届，那是盛况空前！诗人对宴前宴后的重大关节写得无一处不到位，无一处不精彩。元白览之失色，以至于“今日压倒元白”！

这首诗好，好在选入的题材既全面而又不失重点，突出了皇家注重纳才并为之设立培训机构，和皇家庆典的恢弘规格和赫赫威仪；好在辞藻华瞻又遣词精当，通篇洋溢着诗人不凡的语言功力和卓越才气；好在尾联通过对比烘托，使主题得以进一步深化。

（12）诗句忤君，求仕不得的孟浩然

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这是李白《赠孟浩然》的诗。此诗大致作于李白寓居湖北安陆期间，郁贤皓认为此诗当作于公元739年（开元27年），李白过襄阳重晤孟浩然时所作。其时孟浩然已届暮年，早无出仕之想了。“中圣”，典出三国时许邈的故事，他将清酒叫做“圣人”，浊酒叫做“贤人”。“中圣”，就是喝醉了酒。诗的首联“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是写诗人因孟浩然的风流倜傥而爱戴他。颔联“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是写孟浩然一生不曾入仕，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颈联“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是赞孟浩然只爱赏花饮酒，不愿侍奉君王和淡泊名利的情怀。尾联“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对孟浩然高山仰止，对他视富贵如浮云的高尚品格十分敬仰。那么，孟浩然真是如李白所称道的诗酒人生，视富贵如浮云的人吗？其实，不尽然。

孟浩然有两首求官诗，一首因诗忤君，险些惹祸；一首诗赠宰相，自己满腔热情，最终却是热脸擦了宰相的冷屁股。

其实，孟浩然早年就有志用世，但只是一开始他只想凭自己的满腹经纶，通过干谒公卿名流而得到他们的引荐，以求步入仕途的机会；但奈何蹉跎十余年，除了得到朋友遍天下，入仕却是没有丝毫进展。于是愈过愈穷，以致经济上都快要入不敷出了，在快40岁的时候他才不得已改变了策略，最终还是选择到长安通过参加科举考试走上仕途，但结果却天不遂人愿，弄得名落孙山。不过他却并没有因此自暴自弃，依旧选择留在长安寻找翻身的机会。据《新唐书》记载，当时孟浩然和王维很投缘，王维经常邀请他去官署谈天。有一天，孟浩然又到王维官衙里消磨时间，不料唐玄宗突然驾到，在当时留普通人在官署是要治罪的，所以王维慌忙将孟浩然藏在了床下。不过王维在和玄宗谈话的时候，心里还想着好友也一直想找机会，于是便说出了实情。唐玄宗听后不仅没有怪罪，相反还很高兴，因为当时的孟浩然已经是名满天下，于是唐玄宗便将他唤出，问他有什么好诗。于是孟浩然便吟诵了下面这首诗：

《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这首诗说到底就是一首求官诗，只是当时的孟浩然鬓发已白，而且刚刚科举落第，所以不免有忧虑焦急感，仓促之间，言语有些过激。起首两句“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孟浩然表达了自己不再追求仕途，只想归隐南山。开首这首联就显得极为不合时宜！第三、四两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则是抒发自己怀才不遇，因为没有才能所以得不到君王的重用，现在自己又身染病痛，身边的人也渐渐疏远自己。这四句看似诗人已无心仕途，但实则是反话，是牢骚之语，他是希望用这样的反话让皇帝能够看见自己的才华。第五、六两句“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诗人描写了自己迫切焦虑的心情，自己已然鬓发花白，这一年马上又要过去了。这两句中“催”“逼”其实就能反映出孟浩然的真实心态，其实他也想步入仕途，只是因投身无门而无可奈何。最后两句“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诗人不由陷入无限的苦闷当中，抒发了自己难以排解的怨愤，心中愁绪纵横，所以晚上都睡不着觉，只能默默看着松影在月光的映照下，在窗前投下虚幻的孤影。当时他吟诵这首诗的时候，唐玄宗只听到“不才明主弃”这一句的时候，便恼怒地说道“是卿自不求仕，非朕弃卿，奈何诬朕耶？”便拂袖而去。孟浩然于不经意间忤逆了皇帝，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不过他的出仕之心却依旧没有熄灭。公元733年左右，孟浩然再一次前往长安寻找机会，这一次他找上了时任中书令的张九龄，于是便写了首诗赠给张九龄。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首诗前四句是描写洞庭湖的风景，可谓波澜壮阔，尤其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更是描写洞庭湖的千古名句。而诗人写这浩浩荡荡的洞庭湖也并不是无的放矢，是为了引出后文的抒情。 “欲济无舟楫”，面对这浩浩的洞庭湖，诗人想要乘船到达对面，可是却没有船只。在这里诗人的潜台词其实就是我想步入仕途却无人引荐，只是表达得颇为含蓄而已。“端居耻圣明”，有了上次“不才明主弃”的教训之后，这一次孟浩然学乖了，说这太平盛世，我这样闲居实在是有点愧对圣明的君主，诗人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希望张宰相能引荐自己走向仕途。最后两句诗人将这种渴望得到引荐的心思进一步表露，诗人眼中的“垂钓者”其实就是朝廷里面的执政者，当然也可以看作是在说张九龄，对于这样的人物诗人是羡慕不已，其实也就是想让对方帮自己引荐。

不过最终这首投赠诗却没有发挥作用。其实想想也能理解，毕竟他的“不才明主弃”曾被皇帝当面驳斥，张九龄当时即使是有心，但又哪敢再次举荐他？这两首千古名作，一首令人赞叹，一首令人惋惜。本来前一次面见皇帝大好出仕机会就摆在自己面前，却因为诗不切时切境切人，诗中敏感诗句忤逆了皇帝，错过良机。这一次给宰相投赠佳作，竟是因为前一次的原因，竟又是热脸贴了人家宰相的冷屁股。

最后，40多岁的孟浩然决定放弃科举纵情山水。临行前，他又写了一首诗，其中透露了他心里的许多不甘。

《自洛之越》

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

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

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

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一代名诗人，就这样前半生因为自己努力的方向错了，后半生又因为一句政治敏感话题终生不能青云得路而了此一生。但事物都有两重性，因为风流倜傥，无拘无束，口不择言而误了仕途；却又因为仕途不得其门而入，而成全了一代名诗人。是幸耶？抑或是不幸耶？

——公众场合，敏感话题，自古迄今，都足以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读者其留意欤？

（13）：一首诗引出一桩命案

刘希夷和宋之问都是唐高宗上元年间的进士。刘希夷长宋之问五岁，但他却是宋之问的外甥。宋之问就是因为要霸占外甥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而残忍的杀害了他。那么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是什么样的好诗呢？——

　    代悲白头翁
　    唐：刘希夷

　　洛阳城东桃李花，　　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　　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　　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　　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　　应怜关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　　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　　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　　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　　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　　须臾鹤发知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　　唯有黄昏鸟雀悲！

这是一首拟古乐府。刘希夷这首诗从女子写到老翁，咏叹青春易逝、富贵无常。构思独创，抒情宛转，语言优美，音韵和谐，艺术性较高，在初唐时即备受推崇，历来传为名篇。诗分两部分。前半部（从开头到“岁岁年年人不同”）写洛阳女子感伤落花，抒发人生短促、红颜易老的感慨；后半部写白头老翁遭遇沦落，抒发世事变迁、富贵无常的感慨。中间以“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二句过渡，点出红颜女子的未来不免是白头老翁的今日，而白头老翁的往昔实即是红颜女子的今日。诗人把红颜女子和白头老翁的具体命运加以典型化，表现出一大群处于封建社会下层的男女老少的共同命运，因而提出应该同病相怜的主张，具有“醒世”的作用。

此诗融会汉魏歌行、南朝近体及梁、陈宫体的艺术经验，而自成一种清丽婉转的风格。它还汲取乐府诗的叙事间发议论、古诗的以叙事方式抒情的手法，又能巧妙交织运用各种对比，发挥对偶、用典的长处，这是这首诗艺术上的突出成就。孙季良编选《正声集》，“以刘希夷诗为集中之最，由是大为时人所称道。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通过 “花相似”、“人不同”的形象比喻，突出了花卉盛衰有定时而人生青春不常在的对比，体现了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处在永不停息的运动变化之中的哲理。也告诫世人人生弥足珍贵，应当珍之宝之。

众所周知，唐代是个崇尚诗词的朝代。唐人将诗歌融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干什么事都要写诗来装点。也无论什么事都要用诗歌来助兴。诗的质量甚至会决定着诗人的人生命运和社会地位。这就是宋之问为了霸占一首好诗而失去理智，甚至不惜杀人的原因。

这首诗之所以成为名篇，首先是因为诗里的题材丰富，从“红颜子”到“白头翁”写足了底层人民的悲苦命运，写足了题中应有之意。诗体丰满；而在无关处又一字不置，尽数留白。这就像一个客厅，该有的都置办齐了，庶免空洞之感；该空处则又空着，不然就成了家具城，而非客厅了。一首好的长篇总是优胜于好的绝句，这就如同东方虬所以失掉锦袍而宋之问所以能夺得锦袍的原因了。再者，一首上佳的诗词如果没有佳句，就如同袁枚所言，就像三馆楷书，虽极工整，但求一字之活，至死不能。刘希夷这首诗之所以好，除了通篇俱佳之外，还得力于那“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佳句。通篇写得好，就像高明的画家画好了巨龙，一着佳句，就像在画好的巨龙上点睛。画龙点睛，龙就神了活了，腾空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