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上官婉儿评诗

上官婉儿（664---710）是上官仪的孙女，上官婉儿十四岁时，就因才华卓越，被武则天留在宫中重用，直至让她开府治事，时称“内相”。中宗李显复位后，封她为昭容；不久，又册封她为婕妤，其地位仅次于四夫人，官定正三品。上官婉儿从武则天开始，到中宗复位后景龙四年，给皇帝当了至少32年的“秘书长”，现存《上官昭容集》20卷。

据《唐诗纪事》记载：一年正月晦日，武后和中宗率百官游长安的昆明湖，并在湖岸搭起彩楼，命随行的百官各赋诗一首，由昭容上官婉儿选一首佳作，作为新曲歌词。群臣赋诗后，上官昭容凤冠霞帔，携诗稿登彩楼阅卷，仙袂飘飘，俨然有仙女下临的仪态。大臣均齐集楼下静观上官昭容评诗。只见昭容将落选的诗一一抛下，一时间竟如飘飞的雪片，其才思之敏捷，令众人震惊。官员各自在批落的诗稿中找回自己的诗收起来。最后，只剩下沈佺期、宋之问的诗没被抛落。这沈宋二人此时正为谁是第一第二的名次闹得正起劲。这时，二人一看最后留下的恰恰是他二人的诗，可见，这上官婉儿鉴赏诗词确有法眼。于是，便相约以后就以上官婉儿的评判定名次，再无二话。又过了一会儿，只见一张诗稿忽忽悠悠从彩楼飘下，众官员争着取看，原来是沈佺期的诗：

          奉和晦日幸昆明湖应制

             ——沈佺期

 法驾乘春转，神池象汉回。

         双星移旧石，孤月隐残灰。

         战鹢逢时去，恩鱼望幸来。

         山花缇骑绕，堤柳幔城开。

         思逸横汾唱，欢留宴镐杯。

         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

  只见上官昭容对沈诗的评语是：去留（沈、宋）两诗势均力敌。只是去诗（指沈诗）尾联：“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词气已尽；而留诗（指宋诗）于结末处又陡然健举，故留诗（指宋诗）比去诗（指沈诗）于尾联稍胜一筹。最后胜出的宋之问的诗这样写道：

            奉和晦日幸昆明湖应制

               ——宋之问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

          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

          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沈灰。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我们公正的看， 宋之问的诗比沈佺期的诗好，除了上官婉儿所说的结尾好之外，其实在章法上也比沈诗要好。施蜇存教授著《唐诗百话》中对此也有精辟的分析：“为皇帝晦日游昆明池而作诗，题材中主要部分当然是皇帝、晦日、昆明池三项。宋之问这首诗就使用了与此三者有关的典故。”1—4句写游昆明池；5—6句写晦日；7—12句写皇帝。沈佺期的诗在扣题上有缺憾，诗中竟没有写晦日的诗句。故除了尾联外，在诗所用的题材上宋诗也要高出沈诗一筹。由此可见上官昭容评诗，确有法眼；片言狱折，令人心悦诚服。沈宋的名次之争至此结矣。

通过婉儿评诗这个故事说明了一首诗的结句必须昂然有生气，必须能有托举全篇的力道；也说明一首诗所涉入的题材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这这首诗的分量。

 

（8）：龙门夺锦袍

690年，武则天在洛阳建立武周王朝，大兴佛寺，龙门香山寺便得以整葺一新。春和景明，武则天带领文武百宫，浩浩荡荡出了定鼎门，来到龙门东山，君臣共享龙门山色之美。武则天一时兴来，令群臣以龙门为题赋诗，先成诗者，赐以锦袍。赏令一出，百官伏案急就。片刻之间，左史东方虬诗成，上官婉儿接过高声朗诵:

春雪满空来，触处如花开。

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

武则天听了，连称好诗，即令上官婉儿赐与锦袍，东方虬捧袍在手，受宠若惊。不久，武三思的十二句五言诗，沈佺期的七律诗先后献上，武则天听了亦点头称赞。

最后，宋之问呈上他的长诗《龙门应制》，上官婉儿手托长幅朗诵，朝臣个个洗耳恭听:

那诗云：

宿雨霁氛埃，流云度城阙。

河堤柳新翠，苑树花先发。

洛阳花柳此时浓，山水楼台映几重。

群公拂雾朝翔凤，天子乘春幸凿龙。

凿龙近出王城外，羽从琳琅拥轩盖。

云罕才临御水桥，天衣已入香山会。

山壁崭岩断复连，清流澄澈俯伊川。

雁塔遥遥绿波上，星龛奕奕翠微边。

层峦旧长千寻木，远壑初飞百丈泉，

彩仗蜺旌绕香阁，下辇登高望河洛。

东城宫阙拟昭回，南阳沟塍殊绮错。

林下天香七宝台，山中春酒万年杯。

微风一起祥花落，仙乐初鸣瑞鸟来。

鸟来花落纷无已，称觞献寿烟霞里。

歌舞淹留景欲斜，石关犹驻五云车。

鸟旗翼翼留芳草，龙骑駸駸映晚花。

千乘万骑銮舆出，水静山空严警跸。

郊外喧喧引看人，倾都南望属车尘。

嚣声引飏闻黄道，佳气周回入紫宸。

先王定鼎山河固，宝命乘周万物新。

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

上官婉儿刚一念毕，百官称妙，颇有诗才的武则天自能分辨出诗的优劣，当即更是大为赞赏。上官婉儿心领神会，就把锦袍从东方虬手里要过来，赐给了宋之问，群臣一片沸腾，诗会达到高潮。宋之问龙门香山寺吟诗夺锦袍遂成为广为流传的千古佳话，也成为文坛墨客争相相仿，以复现宋之问当年荣耀的莫大心愿。宋之问这首诗之所以能后成而夺袍，其一是在于它的题材的厚实和主题的博大，其中当然也不乏诗人邀宠献媚的功利性。其二，这首诗也确有清新活泼的一面，写景状物确有其鲜明的特点，这是他在这次写诗大赛中拔得头筹的重要原因。反观东方虬的五言绝句，虽然也写得清新活泼含蓄隽永，但毕竟题材单薄，没有表现出则天大帝仪仗的宏大场面和最高统治者的赫赫威仪。所以技差一筹，失掉了得而复失的锦袍，原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诗作之优劣，表现为题材之、有丰富与单薄，主题有厚重与轻微；辞采有华瞻与拙朴；结构有合理与失衡；技巧有巧妙自然和穿凿附会，功夫有深厚与浅薄等诸多区别。区别有种种，而欲求其有一样的艺术效果和评价，又其可得乎？

 

（9）太子“摘瓜”与皇孙“耕田”

唐高宗死后，武则天一心想称帝，却怕李唐宗室和大臣们不许，遂将太子（皇庶子）李忠、李弘（武后嫡长子）废黜甚至杀害。当李贤被立为太子后，武后更担心他登基，便也欲加杀害之。武则天为了自己称帝已经疯狂到了神当杀神，佛当杀佛，不顾一切的程度了！太子李贤惶恐不安，为免杀身之祸，写下《摘瓜歌》：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诗歌以“摘瓜”喻指生母杀子，字字血泪，撼人心魄。那么，武则天究竟摘除了几个“瓜”呢？在李贤之前，武则天已经废黜了非她嫡生的太子李忠。当她看到自己的嫡长子李弘的成长已经威胁到自己的统治地位后，便将亲生的大儿子太子李弘毒死。再立二儿子李贤做太子。李贤看到两个哥哥一个个被母亲迫害致死后，遂写下《摘瓜歌》，委婉而巧妙的劝诫母亲手下留情。只可惜，李贤的劝谏再怎么凄婉动人，终究没能打动母亲的心。接下来，她先是把李贤流放了，再接着又派人去李贤的流放地，逼其自缢，永绝后患。后来，续立三儿子李哲（李显）为太子，不久又被废黜。最后只剩下一个“瓜”了，那就是她的四儿子李轮（李旦）。武则天只好立他为太子，不久又废黜。几个“瓜”全部“摘”完后，于是她干脆粉墨登场，自己当了皇帝，这才算心里踏实了。后来若不是狄仁杰和张柬之的努力挽救，果断结束了武周王朝统治，使中宗李显复位，恐怕李唐王朝的历史就要从此被改写了。

无独有偶。在汉高祖刘邦驾崩后，少帝刘盈继位，诸吕用事。西汉王室势力日衰，看看将有以吕代刘的趋势。一日，朱虚侯刘章在举行盛大宴会的朝堂上高歌一曲，振聋发聩，吹响了刘吕两家为皇位对决的号角。他的《耕田歌》其实纯粹是讲述耕种之道的“田家语”。但在此时此境，借物寓意，也就非常的意味深长了。歌曰：

  “深耕溉种，立苗欲疏。

非其种者，锄而去之。”

这末二句大有寄寓，颇似汉高祖当年与群臣杀白马立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的镜头重现。换句话就是说，不是刘汉宗室为王者，当尽数诛杀，以保大汉政权永为刘汉王室执掌。

以上两首诗，一是太子“摘瓜”，一是皇孙“耕田”，就本诗而言，十分简单，无非都是些教人如何种瓜和如何耕田的歌谣，卑之无甚高论。但是，当你了解了作歌时的特有的情境之后，你立即就明白了它所寄寓的极其深刻的社会政治意义。其中有风云突变，雷电交加；其中有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为啥会有这样的效果呢？这就是袁枚所说的“咏物诗必须有所寄寓。写此诗必此诗，非诗也。写此诗非此诗，更非诗也！”。咏物诗，当有所寄寓，以象征手法出之，如《白杨礼赞》，如《海燕之歌》，如上述的《摘瓜歌》和《耕田歌》，得焉！

 

（10）赵孟頫续句

袁枚说：“诗如射也，一题到手，如射之有鹄，能者一箭中，不能者千百箭不能中。能之精者，正中其心，次者中其心之半；再其次者，与鹄相去不远；其下焉者，则旁穿杂出，而无可捉摸焉。其中不中，不离‘天分学力’四字。孟子曰：‘其至尔力，其中非尔力。’至是学力，中是天分”。袁子之言是焉。

元初有大才子赵孟頫者，中新科状元回，一日天晚，到一家客舍求住。店老板说：“今日恰有许多中榜的新贵人到此住店。床铺已经住罄。无法安排先生入住了。抱歉！”赵孟頫心里想，若此处不住，待要走许多时才有另一家客店可家，不如将就住一宿。于是，央求店主道：“店家权宜则个。哪怕是一条长凳也可将就着住一晚。反正我也不少您寄宿费。”店家一听，这是个好伺候的主，就说，我还有一条稿眷可以吗？”赵孟頫连忙说“可以可以”。“槁眷”者，乃是一条草席子也！于是，赵孟頫取来槁眷就地一铺，再盖上被子，挺好，便睡下了。

这时，在他四旁的床铺上，那班新中的贵人们正在热烈的讨论着一道题目。但只是有人出题，并无一人能答出恰当的答案出来。那题目是：“悲中乐，乐中悲；贱中贵，贵中贱”，这四个题目，在每一题后面，需要续出合理的答案来，方算完美。赵孟頫本就是个才高八斗的新科状元，似这样的题目如何能难得到他？于是，他坐起身来，昂然答道：“先生们出的这道题，要说难倒也不算难哪！”，众家新贵一听见是个睡槁眷的小子搭话，皆显出鄙夷不肖的神态来。都很不待见的说道：“那好！我们且听这位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的睡槁眷者的能续出什么高明的句子来吧！”赵孟頫遂清了清嗓门，朗声答道：“‘悲中乐，孝子堂前兴奏乐’众位先生看这么续，切也不切？”大伙一听，果然不凡，都喝彩道：“好！这一句续得极好！请继续——”只见赵孟頫接着一气而下，一口气做完下面的三题：“乐中悲，新娘上轿哭巍巍；”旁边有人说道“不错。民俗有新人哭嫁的传统。续得切！”。赵孟頫又道：“贱中贵，戏子台上呼万岁”，旁有人道：“好！戏子是最下贱的，常与娼妓同列。他在戏台上扮皇帝，岂不是“贱中贵”呀！”众人大叫“再来再来！”赵孟頫又昂然吟道“贵中贱——，我新科状元睡槁眷！”众新贵包括店家一听，都一起慌了：“啊呀！原来是咱同科的新科状元公到了，怎么能让状元公睡槁眷呀！赶快床上请！”都一叠声的要给这新科状元让床铺。

诗文做得切题，做得准确，这不正如善射者一箭正中靶心吗？其不中者，如做诗文题不达意或离题万里然。

近有做百岁大寿者，贺诗云集。其中言“期颐”“期熙”“上寿”者，皆正中靶心者；言“知命”“花甲”“古稀”“杖朝”“杖国”“耄耋”者，或“花甲重周”“古稀再造”者，皆是射而不中者也。至，是学力够；中，是天分够。既“至”且“中”，方是准确。方为学力足而天分够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