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中的学科作文:内与外(哲理小说)
(2015-02-04 17:5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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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与外
(作者: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一八七七年七月二日生于德国南部巴登-符腾堡州卡尔夫镇一个新教牧师家庭。他的父母和外祖父都曾在印度传教。黑塞自幼在浓厚的宗教气氛中长大。一八九一年,他遵照父母意愿考入毛尔布隆神学院,可是由于不堪忍受学校那种扼杀人个性的教育的摧残,半年后即逃离学校。此后他上过文科中学,当过机械厂的学徒,还曾在图平根和巴塞尔的书店和古玩店当过店员。在此期间,他一面勤奋攻读歌德、席勒、狄更斯、易卜生、左拉等大师的作品,一面开始练习写作。一八九八年,他自费出版了自己的处女作诗集《浪漫之歌》,次年又出版了散文集《子夜后一点钟》。这两部作品虽然使黑塞的文学才华初露端倪,但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一九四六年,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疮痍依然历历在目,人们对挑起战争的德国还余恨未消之时,瑞典学院却把战后第二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给一个瑞士籍的德国作家,以表彰“他的富有灵感的作品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也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了一个范例”,这不能不引起全世界的瞩目。
黑塞的中篇小说《在轮下》(1906)是一部公开抨击旧教育制度的小说。作品描写的是一对性格迥异的少年朋友在神学院身心受到摧残的故事,在连续出版了两个短篇小说集《此生此世》(1907)和《邻居》(1909)后,黑塞于一九一年出版了长篇小说《格特鲁德》,作品以他反复描写的知识分子的“孤独”为主题。一九一一年,黑塞做了一次印度之行,对印度和中国的哲学思想和古老文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发表的游记《来到印度》(1913)和长篇小说《席特哈尔塔》(1922)就是此行的收获。一九一五年出版的《克努尔普》由《初春》、《怀念克努尔普》和《结局》三篇连续性的小说组成,是黑塞著名的流浪汉体小说。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由于受战争和家庭关系破裂的影响,黑塞的创作发生明显的变化,他醉心于尼采的哲学,对荣格的精神分析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试图从哲学、宗教和心理学方面来探索人类精神解放的途径。这一时期的长篇小说有《德米安》(1919)、《席特哈尔塔》(1922)、《荒原狼》(1927)和《纳尔齐斯和戈尔德蒙德》(1930)等。其中《荒原狼》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小说主人公哈里•哈勒尔是个中年艺术家,他博学多才,但在日常生活中却笨拙无能,他自称自己身上同时存在着“人性”和“狼性”。《荒原狼》一书因其深刻的心理分析、广博的思想内容、离奇的情节和高超的艺术手法而产生巨大的反响,被托马斯•曼誉为“德国的《尤利西斯》”。
黑塞于一九二三年加入瑞士籍。从一九三一年起,他一直隐居在瑞士南部的泰桑州的蒙塔纽拉。三十年代后,法西斯在德国的猖獗使他对现代文明产生了更深的怀疑,但他仍不倦地从东西方的宗教与哲学中寻求理想世界。晚年的两部重要著作是《东方之行》(1932)和《玻璃球游戏》(1943)。前者是一部带有自传性的小说,描写的是主人公H.H.(黑塞姓名的缩写)一生对于理想的精神境界的追寻。后者是作者创作的篇幅最长的作品,也是他最重要的作品。这是一部寓言小说、讽喻小说,是作者对世界和文明的命运,尤其是对艺术命运的思考,也反映了他对人类美好未来的向往,对人生意义的孜孜不倦的追求。
黑塞有着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孜孜不倦地致力于理想精神境界的追寻,他擅长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又精通精神分析,不愧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小说家。
一九六二年八月八日,黑塞在蒙塔纽拉的寓所听完一首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后,安详地与世长辞了。)
从前有一个名叫弗里德利希的人,他从事于精神工作,知识极为渊博。但是他并不认为这一种知识和其他另一种知识、这一种思想和其他另一种思想都同等重要,因而他偏爱某一种思想方法,轻视和厌恶其他方法。他喜爱和崇拜的就是逻辑学,一种多么优秀的方法,总而言之,这才称得上是“科学”。
“二二得四,”他经常说,“这是我所信仰的,人们必须根据这个真理去思考。”
他当然知道还存在其他形式的思想和知识,对它们也并不陌生,可是它们都算不上“科学”,因此不值得重视。他虽然是个自由思想者,却容忍了宗教。宗教是建立在与科学达成默契的基础上的。许多世纪以来,科学几乎包罗了地球上所存在的和值得知道的一切,除去惟一的一个领域:人类的灵魂。这个领域就留给了宗教,它对于灵魂的种种推论,确乎无须认真看待,听其自然即可。随着时间的消逝,一切就都成了惯例。所以弗里德利希对宗教也采取容忍态度,虽然他对自己认为迷信的东西极其憎恨和厌恶。只有外族的、未开化的、落后的民族才会一心一意地迷信,在遥远的古代,也许有神秘的或者不可思议的思想存在,自从有了科学和逻辑学,这类老朽而可疑的工具早就丧失了意义。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当他亲眼看见一些迷信的迹象时,他就很生气,仿佛有什么敌对的东西触到了他。
但是最令他生气的莫过于在他的同行中,在这些受过教育并且懂得科学思想原理的人中,居然也存在这种迹象。而最令他痛苦和不能忍受的是那种可耻的见解,就是他最近不时听到那些受过很高教育的人士也在讨论研究的那种荒谬的见解:说“科学思想”也许并不是什么至高无上,万古不变,永恒存在,早已肯定和无懈可击的思想方式,而不过是许多思想方式中的一种,是暂时性的,在变化和没落的世界中并非无可指摘的思想方式。这种无礼的、有破坏性的、带毒素的思想正在流传,弗里德利希也无法否认,由于战争、颠覆和饥饿给全世界带来灾难,这种思想就到处流传,它好似一项警告,好似一只白手在白墙上写下了一行鬼字。
这种思想的存在使弗里德利希越来越苦恼,他越是苦恼,就越发痛恨这种思想以及那些他怀疑在偷偷地信仰这种思想的人。在那些真正受过教育的人士的圈子里,迄今只有极少数人曾直言不讳地公开承认这种新学说,它们若是得到广泛流传并且取得势力,肯定将会消灭地球上一切精神文明,引起一场大混乱。当然,事情还没有到这等地步,那些公开拥护这种思想的个别人,人数实在太少,不妨把他们看作是怪人或者有怪癖的人物。然而不时在这里,或者在那里,可以觉察到那种思想放射出来的一滴毒液。在老百姓和没有受多少教育的普通人中,新的学说、神秘教义、教派、信徒不言而喻是数量众多的,因此世界上显然到处充满了迷信、神秘主义、信鬼和其他种种神秘主义。对此进行斗争看来很必要,但是科学似乎暗暗地感到软弱无能,到目前为止对此仍然保持缄默。
有一天,弗里德利希去到一个他过去常常合作进行研究的朋友家中。事实上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这位朋友了。他在爬上那幢房子的楼梯时一直在回忆上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这位朋友聚首的。对于自己的记忆力,他曾极其引以自豪的,现在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因而他不知不觉地陷于一种烦恼和懊丧的情绪中,当他站在朋友的屋门前时,不得不强迫自己摆脱这种情绪。
他在和他的朋友艾尔文寒暄时就注意到那张亲切的脸上有一种似乎是抑制着的微笑,他认为这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同时他刚刚看到这个微笑——尽管是友善的,他却立即感到带着点儿嘲讽和敌意——就在这刹那间想起了他方才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件事:许久前他和艾尔文的最后一次相聚。他记得他们当时分手时确实没有争吵,却怀着内在的不和与不满感,因为艾尔文对于他当时向迷信领域的进攻似乎支持得太少了。
真奇怪,他怎么能够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呢!现在他也明白,他许久没来拜访这位朋友正是这个原因,就是出于这种不满,虽然他给自己找了一大堆理由,用以解释自己的一再推迟这次拜访。
现在他们互相见面了,弗里德利希感到他们之间过去那道小小的裂痕在这段时间中可悲地扩大了。这瞬间他深切地感到,在他和艾尔文之间缺少了某种从前一直存在着的东西,一种团结的气氛,一种互相了解的气氛,一种甚至是亲密的气氛。代替它们的是一片真空,一道裂痕,一种陌生感。他们互相问候,谈到了天气,谈到了共同的熟人以及他们的近况——但是,天知道,每一个字都使弗里德利希感到不安,觉得对另一个人不很了解,觉得没有正确地认识对方,觉得他的话于对方毫无用处,觉得无法找到共同的立场来进行一次合宜的谈话。而且艾尔文的脸上始终浮现着那种友善的微笑,已经使弗里德利希几乎开始憎恨了。
在这场费劲的交谈间歇片刻的时候,弗里德利希环视着这间非常熟悉的书房,看见墙上用一枚别针松松地钉着一张纸。这情景奇异地感动了他,唤醒了对往昔的回忆,因为他随即记起,很久以前,还在学生时代,艾尔文就有这种习惯,随时把一个思想家的名言或一位诗人的佳句用这种方法挂在眼前以便牢记不忘。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去读那张纸。
他读着用艾尔文秀丽字体写下的句子:
“无物在外,无物在内,因在外者,也即在内。”
他脸色苍白地待了片刻。它就在那里!他正站在那可怕的东西前面!换了别的时候,他也许会放过这张纸,会宽宏大量地予以容忍,把它看作一种怪想,一种无伤大雅的、人人难免的嗜好,也许就把它看成是一种需要加以爱惜的、小小的感伤情绪。现在情况就不同了。他觉得这些字不是出于一时的诗兴而写下的,也不是艾尔文经过这么多年以后又回到青年时代的老习惯而写下的一种怪想。——这里写着的是他朋友当前所从事的事业的一种自白,是神秘主义!艾尔文完全叛变了。
他慢慢转过身子,朋友脸上仍闪耀着明朗的笑容。
“把这个给我解释一下!”他要求说。
艾尔文非常友好地点点头。
“你从未见过这句名言吗?”
“当然见过,”弗里德利希叫嚷说,“我当然知道它。这是神秘主义,诺斯提派学说[(]诺斯提派(Gnostizismus),希腊语,一种宗教学派,创立于基督教建立初期。这个教派企图将基督教教义与希腊(毕达哥拉斯、柏拉图的思想)、东方哲学结合起来。[)]。它也许富有诗意,但是——这样吧,我请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个句子,并且告诉我,为什么把它挂在墙上。”
“我很乐意说。”艾尔文回答,“这句名言是我近来正在研究的认识论的入门指导,而且已经大大造福于我了。”
弗里德利希硬抑制着自己的不满。他问道:“一种新的认识论?有这种东西吗?它的名称是什么?”
“噢,”艾尔文回答,“只不过对我是新的而已。它是非常古老而受人尊敬的。它就叫魔法。”
话说完了。弗里德利希听到如此坦率的供认不由得大吃一惊,浑身一阵震颤,觉得他的死对头正附在朋友身上和他面对着面呢。他沉默着。他不知道自己更接近于愤怒,还是更接近于悲伤,由于无可挽回的损失而引起的痛苦感觉充满了整个身心。他久久地沉默着。
然后他装出诙谐的声调,开始询问:
“你现在想当一个魔法师吗?”
“是的。”艾尔文毫不犹豫地回答。
“一种魔术师的门徒吗,是不是?”
“不错。”
弗里德利希又重新沉默。可以听见隔壁房间一只钟的滴答声,因为周围一片寂静。
于是他说道:“你明白,你正在放弃你和严肃的科学之间的一切合作,因而也放弃了和我之间的一切合作。”
“我不希望这样。”艾尔文回答,“但是事情非这样不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弗里德利希忍不住大叫道:“你有什么办法吗?同这种儿戏、同这种对于魔法的不值分文的可悲的信仰断绝吧,彻底地一刀两断吧!你如果还要我尊敬你,这是惟一的办法。”
艾尔文微微一笑,虽然他此刻也已不再感到愉快。
“你这么说,”他的声音如此轻柔,以致透过他那安详的语声,房间四周似乎还回响着弗里德利希怒气冲冲的吼声,“你这么说,好像事情是在我的意志范围之内,好像我有选择的余地似的,弗里德利希。事情并非如此。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并非我选择了魔法,而是魔法选择了我。”
弗里德利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么再见了。”他疲乏地说着,站起身来,没有向对方伸手告别。
“别这样!”艾尔文高声叫道,“别这样离开我。就算我们中有一个人是垂死者吧——我看事情正是如此!——我们也必须互相道别。”
“那么我们中间谁是垂死者呢,艾尔文?”
“今天是我,朋友。谁想获得新生,必须先准备死亡。”
弗里德利希再一次走近那张纸,阅读那句关于内与外的格言。
“那么好吧,”他最后说道,“你说得对,怒气冲冲地分手是毫无好处的。我愿意按照你说的行事,我愿意假设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是垂死者。我也可能是那个垂死者。在我离开之前,我想提一个最后的要求。”
“非常乐意。”艾尔文说,“说吧,我能够在道别时如何为你效劳呢?”
“我重复我的第一个问题,这也是我的要求:请你尽可能地解释清楚这句格言!”
艾尔文沉思片刻后答道:
“无物在外,无物在内。你懂得这句话在宗教上的意义:上帝是无所不在的。他在精神里,也在自然中。万物都是神圣的,因为上帝就是万物。我们过去把这个叫做泛神论。下面我再讲这句话在哲学上的意义:我们思考时习惯于把外与内区别开,但这是不必要的。我们的精神有可能引退到我们为它设立的边界后面去,引退到外面去。在构成我们的世界的这一双对立物(一双对立物指“内”与“外”。[)]之外,开始了一种全新的、不同的认识。——但是,亲爱的朋友,我必须向你承认,自从我的思想改变之后,对于我就不再存在任何单一意义的词句了,而是每一个词都有十种、百种意义。就在这里开始了你所恐惧的东西——魔法。”
弗里德利希皱起眉头,想要打断话头,但是艾尔文安抚地凝视着他,更响亮地继续说下去:“请允许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你从我这里带一件东西走,任何东西都可以,到家后时常稍加观察,不久后,内与外原理就会向你显示它的许多意义中的一个了。”
他环视着房间,从壁炉架上拿下一只小小的涂釉的陶土小塑像,交给了弗里德利希。同时说道:
“把我的临别礼物拿回家去吧。当我放在你手里的这件东西不再停留在你的外边,而进入了你的内部的时候,就请再来我这里!若是它总是停留在你的外边,就像现在这样,那么我和你的分离将永远继续下去!”
弗里德利希还想说许多话,但是艾尔文伸出手来和他握别,带着一副不许再交谈的脸色和他告了别。
弗里德利希离开房间走下楼梯(他爬上楼梯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穿过街道走回家去,手里拿着那个陶土小塑像,心里感到困惑和难受。他在自己家门前停住脚步,气愤地把捏着小塑像的拳头摇晃了几下,感到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这可笑的东西扔到地上摔个粉碎。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咬着嘴唇走进了屋子里。他从未这样激动过,从未这样为充满矛盾的感情所折磨。
他替朋友的礼物找一个安放之处,终于把它摆在一个书架的顶层。暂时它就待在那里。
时间消逝着,他不时看看它,思考着它和它的来历,也思考着这件愚蠢的东西对自己的意义。这是一个人的、或者是神的、也或者是妖魔的小小塑像,像罗马神话中的哲那斯神[(]罗马神话中的门神,司理门户、开始与结束,有两个面孔,一在前,一在后。[)]一样有两张面孔。这个陶土小像制作相当粗糙,表面上涂了一层烧过的、略带裂纹的釉彩。它的小小面孔画得既粗糙又拙劣,肯定不会是罗马人或者希腊人的手艺,大概是非洲或者南太平洋某个小岛上的落后原始民族的制品。两张面孔完全一模一样,带着一种空洞的、懒洋洋的、略显狰狞的微笑——这个小妖怪永远展现着愚蠢的笑容,简直是丑极了。
弗里德利希看不惯这个小塑像。它使他感到讨厌和不舒服,它妨碍他,打扰他。第二天他就把它拿下来放到壁炉上,几天后又把它搬到了书柜上。它一次又一次地、仿佛强迫似地挡住他的目光,向他展示冷漠而痴呆的笑容,装模作样,要求别人注意。半个月或者三星期之后,他把它搬到前厅里,放在意大利风景照和一些不值钱的小纪念品之间,这些东西散放在那里,从来没有人光顾的。现在他总算只有在出门或回家的时候才看见这个妖魔,并且总是匆匆而过,不必再在近处端详了。但是这件东西即使在这里也仍然打扰他——虽然他自己并不承认。
痛苦和烦恼随同这件废物、这个两面怪物一起进入了他的生活。
几个月之后,有一天他从一次短程旅行回家——现在他经常做这种短程旅行,好像有什么东西逼着他不停顿地颠簸似的——他走进房子,穿过前厅,受到女仆接待,坐下来阅读那些等待着他的信件。但是他感到烦躁不安,总像忘了什么重要事情似的。没有一本书吸引他,没有一把椅子使他舒服。他开始苦苦思索和回忆——怎么突然会这样的呢?他疏忽了什么重要事情么?有什么烦恼么?吃了什么有损健康的东西么?他寻思着,突然想起这种不安之感是他进入寓所后在前厅时产生的。他飞跑进前厅,不由自主地首先把目光射向陶土塑像所在之处。
他没有看见那个小妖怪,一阵奇异的恐惧穿透他的全身。它失踪了。它不见了。难道它用自己小小的泥腿跑掉了吗?它飞走了吗?有一种魔术把它召回诞生地去了吗弗里德利希振作精神,摇摇头驱走自己的恐惧之感,不禁微微一笑。他开始平静地搜索整个房间。他什么也没找到,只好把女仆叫来。她来了,有点踌躇不安,却立即承认在打扫时把那东西跌落在地板上了。
“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它不再存在了。那小东西看上去很结实。她常常把它拿在手里,可是已经摔得粉碎,无法补救了;她曾经把碎片拿给一个料器工人看过,他嘲笑了她一通,于是她就把它们全扔掉了。
弗里德利希把女仆打发开。他笑起来。这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天知道,他决不可惜这个小妖魔。这个怪物现在没有了,他可以安宁无事了。要是他第一天就把这东西砸碎了那该多好!他在这段时间里受了多少折磨!那个妖魔曾经对着他笑,笑得何等呆板、古怪、狡诈、邪恶,活像个魔鬼!现在它已经不在了,他可以向自己承认,他真的怕它,确确实实怕它,这个泥塑的神像!它不正是弗里德利希认为可憎而且不能容忍的一切东西的象征和标志么?这一切东西他一向认为有害、有毒,认为必须予以消灭这也是一切迷信、一切黑暗、一切对于良心和精神的压迫的象征和标志。它不正是使人感到大地深处时而发出咆哮的那种神秘力量的代表么?那遥远的地震,那正在来临的文化末日,那若隐若现的大混乱。不正是这个可鄙的小泥人,夺走了他最好的朋友么——不,不仅是夺走——还让朋友变成了敌人!——好了,这东西总算没有了,不见了,粉碎了,完蛋了。这样好极了,比他自己亲自去砸碎它要好得多。
他这么想着,或者这么说着。接着他和从前一样去做自己的事情。
但是它像是一个诅咒。他刚刚有点习惯于那个可笑的塑像,他的目光看着前厅桌子上那个通常的位置刚有点习惯,刚觉得无所谓——现在,它又不见了,这使他感到痛苦!如今他每次走过那个房间便感到若有所失。在它从前所在的地方,他只看见一块空处,从这个地方散发出空虚,使整个房间充满了陌生和僵硬感。
对于弗里德利希来说,开始了不好过的白天和更不好过的黑夜。他穿过前厅时不能不想到那个两张脸的塑像,因它的失踪而怅惘,感到自己的思想无法不与它拴在一起。这一切对于他是一个痛苦的压迫。而且远远不止是他穿过那个房间的瞬刻间他才感到这种压迫——啊,不。正如空虚和寂寞从桌子上那块现在已经空白的地方散射出来一样,这种受压迫的思想也从他的体内散射出来,逐渐挤走了其他的一切,啃啮着他,使他充满了空虚和陌生感。
他一再极其清晰地回忆那个塑像的模样,仅仅是为了使自己明白,丧失它而感到烦恼,是何等的荒唐。他在想像中端详它全部的痴蠢丑态,它那空虚而狡诈的笑容,它那两张脸孔。——是的,仿佛出于被迫似的,他憎恨地扭歪了嘴巴,试图摹拟那种笑容。两张脸孔是否完全一模一样,这个问题也在纠缠着他。也许只是小小一点儿粗糙之处,或是釉彩上的一丝裂纹,其中一张脸和另一张脸的表情不是稍有不同么?有点儿古怪吧?有点儿像司芬克斯(埃及的狮身人面像。)吧?此外,釉彩的颜色多么阴郁,简直可以说别致极了!有绿色,也有蓝色和灰色,中间还夹着红色,这种釉彩的颜色现在他常常在其他物件中重新找到,在阳光下一扇窗子的反光中,在潮湿的人行道石块路面的反映中。
即使在夜里,他也满脑子想着这种釉彩。他突然想到,“Glasur”(釉彩)这个字多么特别陌生、难听、不可信,几乎是恶毒。他分析这个字,把字母一个个拆散,有一次甚至把字母倒过来拼。这个字就成了“Rusalg”。鬼知道这个字的发音是怎么来的?他认得这个字“Rusalg”。肯定的,他认得它,这肯定是一个恶毒的坏字眼,一个丑恶的、会有破坏意义的字眼。很长一段时间,他用这个问题来折磨自己。最后,“Rusalg”令他想起多年前在一次旅行途中他买的一本书,那本书曾经使他不安,苦恼,却又暗暗地让他入迷,那本书的名字就叫《罗莎尔卡公主》(Furstin Russalka)。这真像是一道诅咒——这一切,凡是和小塑像有关的一切,那釉彩、那蓝色、那绿色、那笑容,都意味着敌视、痛苦、烦恼,包含着毒素!而艾尔文,他从前的朋友,把这个怪物放到他手里的时候,笑得多么奇怪啊!那笑容多么奇怪,多么意味深长,又是多么带有敌意啊许多天中,弗里德利希勇敢地抵御着自己思想中的压迫力量,而且并非毫无成就。他清楚地觉察到危险——他不想发疯!不,倒不如死了。理性是必要的。生命则可有可无。他突然想到,也许这就是魔法,艾尔文借着那个小塑像用某种方法蛊惑了他,使他成为牺牲品,成为替理性和科学向这种黑暗势力进行斗争的卫道士。要是事实果真如此,要是他也认为这是可能的——那么就确实有魔法了,那么就确实有妖术了!不,还是死了的好有一个医生建议他散步和洗澡,有时候,他也去酒店消磨一个晚上。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多少作用。他诅咒艾尔文,也诅咒自己。
有一个晚上他很早就上了床,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这段时间内情况常常如此。他觉得浑身不舒服,心里很恐慌。他想思考,他想要寻找安慰,想要对自己说说话,说一些好听的话,一些宽慰人的、愉快的话,一些像“二二得四”这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话。但是没有话进入他心里来,然后在一种半昏迷状态中,他发出一种声音和声节,慢慢地通过嘴唇形成为一句话,他把这句话说了好多遍,却完全不知道它的意思,这句短句是莫名其妙地在他心里形成的。他喃喃地念着它,好像它使他迷醉,好像他可以沿着它,如同沿着栏杆一般,重新摸索着走向那在环绕着深渊的羊肠小径上的已经失去了的睡眠。
但是忽然间,当他声音稍稍响亮的时候,他喃喃念着的话就进入了他的意识。他熟悉这句话。它就是:“是的,现在你已在我之内!”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明白这句话正是说的那个陶土小人,而如今在这个灰色的夜晚里,他精确而严格地完成了艾尔文在那个阴郁的白天所做的预言:他当时轻蔑地拿在手里的那个塑像,现在已经不再在他的外边,而在他的里边了!“因在外者,亦即在内。”
他一跃而起,感觉全身同时灌进了冰雪和火焰。世界在围绕着他旋转,行星在疯狂地向他瞪视。他穿上衣服,点亮灯,离开寓所,半夜三更跑到艾尔文家里去。他看见自己非常熟悉的书房窗户里亮着灯光,大门也没有上锁,一切都像在等待着他。他冲上楼梯。他摇摇晃晃地走进艾尔文的书房,用颤抖的双手撑在桌上。艾尔文坐在灯旁,正在柔和的灯光下思考着、微笑着。
艾尔文友好地站起身:“你来了,好极了。”
“你一直在等着我?”弗里德利希低声问。
“我一直在等着你,你知道,自从你拿着我的小礼物离开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等你。我当时所说的事发生了没有?”
弗里德利希用极轻的声音回答:“发生了。那个小怪物已经在我里面。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我能帮助你吗?”艾尔文问。
“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把你的魔法多讲些给我听听。请告诉我,怎么才能让那个怪物从我的里面出来。”
艾尔文把手搁在他朋友的肩上,把他领到一把靠椅跟前,强迫他坐下去。
然后他微笑着,用一种接近于慈母口吻的亲切语调向弗里德利希说道:
“那个妖魔会从你里面出来的。请相信我吧。也请相信你自己。你已经学会了相信它。现在学习去爱它吧!它在你的里面,可是还是死的,它对于你还只是一个幻影。去唤醒它,同它说话,向它提问题吧!它就是你自己啊!不要再恨它,不要害怕它,不要折磨它——你曾经何等折磨这个可怜的妖魔,它不正是你自己么!你把自己折磨得多么苦啊!”
“这就是通往魔法的途径吗?”弗里德利希问道。他深深埋在靠椅里,似乎已经老态龙钟,他的声音十分温顺。
艾尔文回答说:“就是这条途径,最难走的一步也许你已经走了。你已经体验到:在外的能够变成在内的。他已经超越了这一双对立物了。它对于你曾经像是一个地狱,学习吧,朋友,它正是天堂呢!等待着你的正是天堂啊。看吧,这就是魔法:内与外互相交换,不是依靠强迫,也不必忍受痛苦,像你过去所做的,而是自由地、自愿地互相交换。召唤过去,召唤未来:两者都在你身内啊!直至今天,你都是你的‘内’的奴隶。学会当它的主人吧。这就是魔法。”
张佩芬译
源自《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集成》漓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