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北教室的风筝(梅思繁)
(2014-12-29 13:29:15)分类: 学科阅读 |
朝北教室的风筝
我已经很老了吗?大人指着我,会对他的孩子说:“叫阿姨!”我难为情得不敢出声,因为我只是一个高中生。爸爸说,这是因为你的目光你有忧郁。我说爸爸你知道这忧郁是从哪里来的吗?爸爸说,是因为数学。爸爸真知道我。我相信世界上比我爸爸更爱他女儿的不会有几个。可是我相信像他那样因为数学让女儿增添忧郁的也不会有几个。这写满我从小到大的记忆。他昨天晚上又这样了。我那张不及格的卷子被他扔得飞舞了起来。
正好那时黄晓俊打电话来,她是我音乐幼儿园的同学。她拉小提琴,我弹钢琴,在广元路那幢白颜色洋房里一起度过了音乐的三年。她说她读到了我写的《音乐同学》,激动地给他们上音附中的同学看,说:“这是我同学写的!”我说:“是吗?”
那时我在哭。她说:“你怎么啦?”“我数学不好”“咦,你数学不是一直不好吗,有什么希奇!”但是她不知道现在我的卷子正扔得像风筝般飞舞起来。她从来不哭的。小时候,她爸爸为了让她拉琴时手不弯下去,做了个钢套戴在她手上,她也不哭。她爸爸还把电视机锁起来,钥匙藏在钢精锅里,她就四处找,在她爸爸还没下班时看动画片。上大班的时候她告诉我:“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干什么了吗?我把琴弦扔到窗口外面去了,我对我爸爸说,我不拉了!”我从那时候就佩服黄晓俊,她敢把琴弦扔到窗口外面去。可是她后来还是拉得很好,考进上音附中。
爸爸激愤了以后就出去散步了。他其实不是去散步,而是以这种方式来克制自己。他知道如果不出去的话,激愤一定更掀高潮。他出门的时候说:“对不起,我又态度不好了,出去走一走。”妈妈坐在那儿发呆。妈妈是个美丽又懦弱的人,遇到事情没有主张,她少女时丧父,青年时失母,像一只孤独的鸟飞到爸爸身边,只要家里开开心心,她就异常,异常满足,仿佛有了飞翔的树林。可是我偏偏数学不好。
我坐到妈妈的身边,靠着她。我不是一个善于把爱摆在脸上的女孩,心里是那么依恋父母,但是一句也不会说出来。这是不是就是长大的表现?但是同样是长大,别的女孩却照旧像童年一样甜蜜。爸爸妈妈生日的时候,我会精心挑选一张卡,但是我却要把那张卡放进楼下的信箱,觉得当着面让爸爸妈妈读到我那女儿语气的亲热祝福真不好意思。
妈妈轻轻地说:“繁繁,你数学怎么又不及格?”
“我想放弃”
“放弃了那么考大学怎么办?”
是啊,就是这个原因,所以我无数次想放弃,可是直到如今仍旧没有。甚至我星期天还到教育学院去补习数学。毛毛也去补。毛毛是一个属于天才的女孩,会画画,数理化成绩年级总第一,可是她也要起补。她报名迟了,位子在很后面,她就苦苦哀求老师让她坐前面,说,我个子矮,坐后面怎么看得见呀。老师见她着实可爱,就“灵活机动”帮她解决了。她甜蜜异常地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其实都没有什么明显提高。但是让星期天这样度过会让人放心不少,爸爸妈妈的脸上也有笑容。听老师在上面讲的仍是些诸如此类的题目:某市商检局对35种商品进行抽样调查,坚定结果有25种为假货,现从这35种商品中任取3种,至少有2种假货的取法有几种?5名男生和2名女生站成一列,其中某男生必须排在中间,2名女生必须排在男生的后面,求不同的派法种数……这都是些我做过了一百道两百道的题目,明明觉得已经搞懂,但一做卷子,就又完全没了记性,没了思路,没了逻辑,只有47分。可我真不觉得自己是个木瓜脑袋,我的思维是在别的方面的。比如在文学方面。我不是仅仅可以和你聊聊“长袜子”“马列耶夫”什么的,也可以聊《情人》和君特·格拉斯。数理化好的人都能顺畅地把《情人》读下来吗?可是我早就顺畅地读了。我还能背诵里面的段落。比如女孩和男人在湄公河渡船上的相遇。女孩乘了邮船离去,那越离越远的岸和黑色长长的利穆新汽车。这时叙述变成了第三人称。她知道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她实再也看不到他了,但是她看着那辆黑色汽车急速驶去。最后汽车也看不见了。港口消失了,接着,陆地也消失了。还有很多年后他带着他的女人到巴黎给她打的电话。读者这些的时候我会流泪。我喜欢杜拉斯就是因为这些。也可以聊电影和戏剧。我甚至在班级里导演过《等待戈多》。只不过我做了一点改编,把戈多解释为不考试。可是怎么可能不考试?所以戈多怎么等得来?结果爱斯特拉冈和费拉季米尔只好用裤带上吊。爱斯特拉冈上吊的时候大喊一声:“我死得怨啊!”爱斯特拉冈是何中演的……所以我难道也一定要把那么难的3件商品中至少弄2件假的出来之类的事情搞得那么熟练?它们完全可以让毛毛来弄,而让我兴致勃勃地来分析分析新浪潮的《最后一班地铁》。我把《最后一班地铁》借给毛毛看,毛毛说看得想把自己掐死。我说,那么《罗生门》不借给你了,要不你更要把自己掐死。何中在边上叫起来:“千万别看,千万别看,什么玩意儿!”我说:“你才什么玩意儿!”
那一晚,我和妈妈睡在一起,爸爸在客厅里坐到天亮。我告诉妈妈,今天的苹果没有吃掉,我不舍得吃。妈妈泪流满面。
我在电台主持节目的时候讲了这个故事。那是全上海中学生都知道的节目。我们称它是“阳光列车”。可是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只有忧郁和伤感。结束的时候我问负责这个节目的陈洁:“这样可以吗?”她说:“我哭了。”
我们都是些爱学习的孩子,能够考取重点中学也是个证明。我们害怕的是那样的读书方法和考试,谁知道它们会怎么断送我们。我们如果被断送了那么该怎么办?
高二社会考察是我们整个中学时代所以欢乐的高潮。我们好象从来没有玩过,也好象是要把未来所有的轻松提前享受掉。我们在车上打八十分吵得差点打起来。我们坐在西湖边上,捧着三元一杯的绿茶,尽享了秋末温暖的阳光。我们在咸亨酒店吃茴香豆、喝黄酒,知道了什么是酩酊大醉,毛毛路也不会走了,何中哇里哇啦地唱“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最后一天的中午,在嘉兴镇上的小饭铺吃饭,李栋吃着吃着嚷了起来:“让我在这儿当农民吧,我再也不想回了!”汽车往上海开去,白杨树成片飞过。男生们数着窗外里程牌上的公里数,越近大家也就越觉得惊惶,越黯然。明天又要听到期中考试的成绩。高中最后欢乐的帷幕就要落下。毕业的前辈同学们个个都说,高三天天是阴天。何中终于说出了他这一辈子最有文采的一句话:“我们的日子到了。”
高三天天是在朝北的教室里拼着。这等于雪上加霜。一个楼面六个教室,四个朝南的给了理科班,剩下两个朝北的一个给历史班,一个给政治班。到了冬天,小姑娘就带一个小热水袋,到一楼的开水房去冲水。男孩子就去二楼的保暖桶泡雀巢咖啡,喝了又暖和有提神。凭什么朝南的教室都给理科班,文科班只配呆在终日没有阳光的北面呢?实在哆嗦得不行,我就只好拿着本书到南面物理班教室去找毛毛。我说:“毛毛,学数理化好多好!”毛毛就安慰我:“可我是一辈子也写不出好文章来了,哪里像你啊!”也是物理班的何中就趁火打劫:“哈哈,学哲学的马克思,学法律的克林顿,喜欢古典文学的毛主席,如果到我们这儿来上学,也统统是文科班,只能坐在朝北的教室里哆嗦!”我和毛毛联合骂他:“哆嗦你个头!”然后我会很珍惜地趴在桌子上,在冬日的阳光里昏昏睡去。那天晚上,下着雪,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结果我真的被冻死了。很多人跑过来说,快来看啊,这个小姑娘的书包里有那么多数学书,还有一张不及格的数学卷子,唉,她是为数学而死的。我朝着他们喊,我的苹果呢?我的苹果呢?那是我妈妈早晨放在我书包里的!可是我找来找去找不到苹果。我哭了。毛毛推推我:"你怎么啦?"我抹着满脸的泪,很不好意思:"我在找我的苹果。"
以后的一天一天都会这样过去。忧郁地数着日子,但是我也要学会装出潇洒。其实谁不忧郁呢?为什么偏偏我要充满在眼睛里?我每天都背着数学书还有妈妈洗好的苹果去上学,晚上桌子上总有我喜欢吃的青菜炒蘑菇。
我是一个贪玩又自由的风筝每天都会让你担忧
如果有一天迷失风雨中如何回到你身边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孩子
所以我在飞翔的时候却也不敢飞得太远。
我没有办法写出故事的结局。因为我哪里知道最后会是怎样。但是在我小心翼翼的想象中,微笑的日子总会真正来到的吧?我和毛毛他们早就说好了,要是那一天我们都等到了,那么我们一定快快活活地再喝一次黄酒,拼命地唱: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快活的小行家……
PS:另外一篇总是找不着。一搜索作者已经结婚两年了。现在看这篇文会惊讶于原来99年的时候就已经间接接触到陈升。而不会有高中被数学折磨时候看的那种设身处地般的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