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

 

华莱士•史蒂文斯是在美国现代诗歌史上与庞德、艾略特、威廉斯并列的重要诗人，被称为“诗人中的诗人”。他的诗常围绕一个主 题：想象与现实，艺术与自然的关系。他的诗接近于纯粹艺术，他曾强调“去寻找那纯粹诗人的纯粹目的”。但什么是纯粹目的呢？他的回答是：“提供对生活的新鲜生动的感觉。”他认为生活之外无美可言。因此他非常重视对生活的观察和感受，他主张人类应尽量开放自己的感官以充分领略世界上的美。从他的创作实践来看，他又是以自己的经验和想象作为立足点来观照生活（现实和自然）的。他认为艺术和生活的关系在现代显得至关重要，人们失去对上帝的信仰以后，心灵便转向自己的创造 物，因而艺术想象能赋予生活一种崭新的秩序。

 

《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是一首名诗，充分显示了诗人的美学观念和艺术特点。首先是诗人观察的精确和对美的敏感。诗人画出了那么清纯那么富有魅力的画面（史蒂文斯的诗非常讲究现代绘画效果）。色彩的鲜明对比，线条的简洁明晰，境界的澄碧高远，特写式镜头的意味深长：这是诗人创造的自然，剔除了杂质、赘物的纯粹和艺术化的自然，心灵的自然。诗人把黑鸟放在十三种境界里，其实是通过他的十三种想象，完成某种形而上的思考。

 

一、肃穆、庄严的二十座雪山中间，惟一动弹的是黑鸟的眼睛，周围一片明亮、寒冷的寂静，整个世界仿佛已被冻结。恰恰在这一片凛然的寂静中，惟一动弹的那双黑鸟的眼睛，让我们强烈地感到了生命（或者某种富有生命力的事物）的珍贵和美丽。气势磅暗的二十座雪山和小小的黑鸟眼睛的对比是惊心动魄的。

 

如此的巨大与微小、纯白与深黑、静与动的强烈对比，不能不造成某种艺术的震撼力，将我们的灵魂紧紧抓住。我们不能不久久地沉浸在这一个奇异境界中，一步步深入它内部的层层意蕴，就像走入一座渐次展开其辉煌、庄严的奥妙无穷的宫殿。

 

二、一棵树与三只黑鸟，这是有强盛生命力的两种事物在互相衬托，互相增强对方的美与活力。如果三只黑鸟是三种思想，那么这棵树是什么呢？不言而喻。

 

三、哑剧通过动作带来启示，那么黑鸟在秋风中无声地盘旋，令我们密切关注的就是黑鸟的飞翔姿态和轨迹。换句话说，飞翔是黑鸟最本质的生命形式。

 

四、生命与生命一旦构成某种联系，就是一个祸福相关的整体，哪怕只是一个瞬间的整体，也是一种新的秩序，新的形态，从而产生新的美感，新的意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和一只黑鸟的整体，跟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整体相比，自然是别一种境界。

 

五、黑鸟啼鸣和啼鸣乍停之际，各有其美。也许鸟鸣乍停之际那种突然的静谧更能撩动人的思绪，当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

 

六、人的情绪肯定与黑鸟的影子有关。但究竟在哪一点上有关，又是模糊的，难以辨认的。

 

七、男人们为什么看重梦想中的金鸟，而对现实的美丽的黑鸟不屑一顾呢？

 

八、一切声音一一铿锵的或者透明的，当然也包括温柔的，忧郁的，沉重的，都与黑鸟有关。

 

九、黑鸟不停地朝远方飞去，它留下了它画出的圆圈一一它所创造的世界。

 

十、只知道按音符歌唱的古板的老鸭，看见黑鸟的飞翔也会惊叫起来。多么活泼泼的生命力量，多么激动人心的生活和艺术的诗意啊！谁能不受黑鸟的诱惑？

 

十一、错把马车的影子看成黑鸟，黑鸟突然卧在地上爬行，不是令人惊恐吗？不过把马车的影子看成黑鸟，也是生命和艺术的方式之一，正如恐惧是生命和艺术的内容之一。

 

十二、河在流，黑鸟肯定在飞。对这幅画面的理解可参照对一棵树与三只黑鸟的理解。不过树为静的生命（庄严、慈祥的静），河流为动的生命（奔腾不息的雄壮的动），作为隐喻，它们自有不同的意蕴和意味。

 

十三、在雨下个不停，并且还会下个不停的暗沉沉的天气里，黑鸟一直静静栖息在落满花的松枝上。其安详之美，其飘逸之美，其孤寂之美，让我们顿悟生命和艺术，心灵与现实的一种默契，一种和谐。

 

这首诗中的黑鸟、雪山、树、河流等等意象究竟暗示什么？我想还是不要把它们看做确定的简单的象征。诗人在对生活和自然作精确观察的基础上，运用自己的经验和想象创造出意味无穷的艺术境界，读者也应该运用自己的经验和想象进入阅读、感受和领悟。我以为把黑鸟理解为生命、艺术、艺术想象力或者某种富有生命力的事物，都是可以的。

 

史蒂文斯的诗富于形而上的思考。但他的思考从来不是概念化的。他说：“诗必定不是思想概念，它必定是自然的启示。概念是人为的，直觉是本质的。”他把思考完全融化在现代人的感性之中。他的美学观念和哲学冥想，像盐溶于水那样渗透于直觉形象，以至我们只看到水，而看不到盐。但在我们品尝的时候，盐的味道又无所不在。“观察的精确等于思考的精确”这句话可谓诗人对自己艺术经验的高度概括性的总结。

 

《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在直觉、想象与思考的结合上非常完美，天衣无缝。对于史蒂文斯来说，诗歌语言就是直觉，就是想象，就是思考。他在这方面的天才实践，使这首诗以及其他许多优秀作品，成为对我们的一种永久的启示和诱惑。

 

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

                      史蒂文斯

          

一

周围二十座雪山，

惟一动弹的，

是黑鸟的眼睛。

 

           二

我有三种思想，

像一棵树，

栖着三只黑鸟。

 

         三

黑鸟在秋风中盘旋，

它是哑剧的一小部分。

 

          四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是一个整体。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和一只黑鸟，

也是一个整体。

 

           五

我不知道更喜欢什么，

是变调的关，

还是暗示的关，

是黑鸟啼呜时，

还是鸟鸣乍停之际。

 

          六

冰柱为长窗，

镶上野蛮的玻璃。

黑鸟的影子，

来回穿梭。

情绪，

在影子中辨认着，

模糊的缘由。

 

           七

噢，哈达姆瘦弱的男人，

你们为什么梦想金鸟？

你们没看见黑鸟，

在你们身边女人的脚下，

走来走去？

 

            八

我知道铿锵的音韵，

和透明的、无法逃避的节奏；

但我也知道，

我所知道的一切，

都与黑鸟有关。

 

          九

黑鸟飞出视线，

它画出了，

许多圆圈之一的边缘。

 

         十

看见黑鸟，

在绿光中飞翔，

买卖音符的老鸪，

也会惊叫起来。

 

           十一

他来一辆玻璃马车，

驶过康涅狄格州。

一次，恐惧刺穿了他，

因为他错把

马车的影子

看成了黑鸟。

 

         十二

河在流，

黑鸟肯定在飞 。

 

          十三

整个下午宛如黄昏。

一直在下雪，

雪还会下个不停 。

黑鸟栖在雪松枝上。( 西蒙译 )

源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630faa5a0100g2ny.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