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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越+玉泱+芙蕖中心文】剑胆成灰(短篇完结)

(2011-07-28 09:46:56)
标签:

玉泱

陵越

芙蕖

古剑奇谭

掌门

游戏

分类: 琴心剑魄

——纪念已逝的风华。

 

【上】

  玉泱打开房门的时候,芙蕖正立在门外的栏杆旁,抬眼见到他,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唤了一声:“玉泱,走吧。”

  那时,他的神思忽地恍惚起来,迷茫中时光回溯,又回到少年时初入门的那一刻,明艳动人的妙法长老候在门外,清亮的声音穿透石壁传到他的耳中,玉泱,可打理好了?待我瞧瞧。

  稍一回想,那语音便清晰地响彻耳畔,引得他几乎要忍不住答上一句,弟子这就前去拜见掌门师父。定了定神,旧年光景便有如落雪般消散殆尽,昔日正当年的长辈们,早在七十余年漫长的时光中,将春光韶华,换作暮颜华发。

  而他,亦是如此。

  玉泱跨出门外,敛衽行礼,恭敬答言:“是,芙蕖师叔。”

 

* * *

  前往西峰的一段路途并不短,而玉泱与芙蕖两人皆无御剑的打算,只是循着崎岖险峻的山道慢慢向前而行。

  仲春时节,即使严寒如昆仑绝顶,一眼望去也是一片苍翠,融化的雪水在脚边汇成综综溪流,一路流淌下山,多少年来都是相似的景致。

  水源尽处,一块平整大石横亘于前,玉泱提气纵身,轻轻一跃而上,回身望时,却见芙蕖在山峰下驻足喘息,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玉泱一愣,随即默然伸出手,芙蕖颔首以示谢意,借他手臂之力,双足一登,终于也跃了上来。

  “师叔——”玉泱略一思忖,问道:“是否要歇息片刻?”

  芙蕖走了一段,气力不支,便点头应允:“歇一会儿也好。”

  两人在青松下稍作休息,芙蕖抬手理着略微散乱的鬓发,自嘲地笑了笑:“真是岁月不饶人呐。换作以前,这种山路哪难的倒我?”

  “师叔若觉劳乏,不如御剑前往。”

  芙蕖听后,微笑着回绝:“不必,就这样慢慢走吧。以后不知还会不会再来这里了。”

  “也好。”尾音化作一声轻叹,玉泱心底一时不知是何种滋味,就像澄澈的溪水流过指间,空荡荡的一去不复还。

  耳畔又听得芙蕖低婉的语声响起:“我少时轻身腾挪功夫习的不好,每次偷溜到这儿玩耍,都被这块石头阻住去路,那时候都是——”说到此处,她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间添了两分怅然,顿了一顿,才续道,“都是两位师兄带我上来的……”

  “芙蕖师叔所说的,可是师父与百里师叔?”

  “嗯,正是。”

  “师父年少时,也会不尊门规,偷跑出去么?”

  芙蕖点点头,阳光映照下,她目光中闪动着明亮的光彩:“可多了。你啊,可别把你师父想得太严肃。”

  玉泱拜入师门时,天墉掌门已过而立之年,凝立于临天阁上,仿佛苍劲沉敛的青松,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也曾有年少轻狂的时光。他默然遥想了许久,方开口追问:“……譬如?”

  “比如啊,他刚刚当上大弟子那会,最喜欢跑去展剑坛上翻侠义榜单,看到合适的任务就接下。有一次早课,我见到一群师兄弟围在侠义榜前面,就也挤过去看,结果看到齐刷刷一排‘任务达成’的红字,每一项后面都标着‘陵越’,当时大家都佩服得不得了。”

  “之后又如何了?”

  “之后?被紫胤长老晓得了,说你师父好武斗狠,不务正业,罚他面壁十日。”

  玉泱不免低声笑了出来:“我从没听师父说过。”

  “他在你面前当然要摆足师尊的架子,怎么会提这个?”芙蕖亦是一笑,伸手轻抚身边生满了青苔的石壁,长长呼了口气,“说起来,也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没想到,那时候的小玉泱,现在也是执剑长老啦。”

  玉泱无言点了点头。抬首看时,淡白的流云正自天际慢悠悠飘过,山风拂起松涛万壑之音,斑驳的树影在眼前摇曳开一片深深浅浅的绿。

  两人一时全沉默下来。又过了好一会,芙蕖才站起身,轻声道:“好了,咱们走罢。”


* * *


  如此这般一路走走停停,到达西峰背面的山坳时,已近黄昏时分了。

  玉泱与芙蕖踏着细石子路,来到深隐于林间的木屋前。

  院中栽着杨柳修竹,还有几杆老杏树,临近暮春,一树繁花盛开,恍若天际云霞,然而落英积了遍地,像是已许久无人打扫。院前柴扉紧闭,四周空山寂寂,不闻丝毫人声,唯有斜阳懒洋洋地从树梢间滑过,留下一痕淡金的足迹。

  芙蕖于门前停步,优雅从容的欠身行了一礼,自身后望去,风姿与旧时并无分别。

  玉泱则俯身跪地,顿首行礼,霜白的发梢自他颈侧滑落,垂在落英与泥尘之间。与许多年前初入门时一样——剑术冠绝天墉城的执剑长老,终此一生,只会对自己的恩师行叩首大礼。

  双手轻推门扉的时候,玉泱在心底无声的念了一句,师父,弟子又来看您了。

  门轴转动时发出的涩响,在岑寂的深林中显得十分突兀,许久未开窗而积下的松脂清香、时常擦拭剑脊而余下的一抹水气、陈年的书墨味道,还有香炉内剩下的半块檀木香,种种气息混在一处,凝成一种冰冷而遥远的暗香,仿佛有了形质一般,沉沉的迎面而来,令两人都不由得驻足恍神了一刻。

  晚风自门外拂来,吹散了屋内积沉的气息,案上的书册被风扬起,书页哗啦啦的卷过去,再也回不到从前。

  直到这一刻,玉泱与芙蕖才恍然意识到,原本隐居在此处之人,是真的不在了。

  玉泱默立许久,终于慢慢俯下身来,将书页合起。

  只见那暗蓝封面上写着清劲的小楷——《空明剑谱集义》,无疑是师父的笔迹。墨迹浸在三月傍晚氤氲的水雾中,仿佛还未干透似地,而伸指抚上去,却已有了浅浅一层积灰。

  像是并未离去,又像是亘久的远行。

  “空明剑,是师父授我的第一套剑法。”玉泱低声说着,重新又揭开了书封。

  芙蕖点了点头,在桌案对面坐下:“空明剑法,最初由紫胤真人所创。后来……师兄继位掌门,便将它改为天墉入门心法。”说到此处,她有些不解地蹙起了眉,“师兄对剑术所知广博,却为何……又想修改这本剑谱呢?”

  “师父他……”玉泱闭目略一思忖,随即答道,“依我所想,剑招虽千变万化,而其中意蕴,无非‘空’、‘明’二字而已。师父他仗剑一生,还是回到原点,从简洁到极繁,从繁复又回极简。”

  玉泱一面说着,一面垂目望向手中剑谱,只见第一页上分明写着——

  “天墉剑意,唯空、明二字。”

  一霎时,他心中猛地一震,连带着手中书页也跟着轻颤了一下。而那万般波澜终如涟漪般散去,再抬起头时,面上已又复平静。

  芙蕖莞尔一笑:“果然,还是他自己教出的弟子,最为懂他。”

  玉泱默然片刻,摇了摇头:“师父一生……弟子并不敢妄说懂得。”

  他随手将书册向后翻去,只见那剑谱写至第四章,便猝然断了,唯剩半册空空如也的白纸。

  此后要写什么,再也无人知晓。

  芙蕖在旁轻声开口:“恐怕,只有你能替他写完。”

  玉泱将剑谱放回原处,喟叹一声:“师父境界,又有几人能够企及?日后若有机缘,再行续补罢。”

 

【下】

  清修之人,对身外物看得颇淡,陵越真人虽曾为天墉掌门,然而隐居此地,诸事皆从简,是以玉泱与芙蕖前来整理其遗物,并未耗时多久,不过是一些剑谱典籍,几样日常所用,此外再无它物。

  典籍书册自是要带回天墉经库存放保管,余下寥寥几样物事,玉泱与芙蕖商议之后,只稍作擦拭整理,便不再擅动。

  “师父生前颇喜爱此处,一切还照原样摆设罢。”玉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最后一线落日的余辉也沉入山后,天空呈现出一片澄澈透明的暗紫色,整栋木屋全浸沐在那沉静的暮光中。

  玉泱清楚记得,七十余年前,就是那一袭暗紫雪青的天墉道装,为他的人生铺出了一条新的道路。

  手中执起长剑,自此便是一辈子,无怨无悔。

  昔日,肃正凝端的掌门人开口问他,你因何执剑?

  那时他不过是个从村中被捡回来的幼童,何曾遇到过这等境况?心中又是忐忑,又是胆怯,语无伦次地讲了好半天,无非是没想过要报仇,所谓执剑,也不过是想替妹妹看看春天的花与绿树,穿越风沙戈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仅此而已。

  抬起头时,却见临天阁上仿佛远得遥不可及的那个人,露出了深思的神情,眉宇间刚方凌厉的气势,像是也变得柔和起来。

  从那一刻开始,他便成了他的师父。

  师父总是很严厉,鲜少赞他剑术习得好、或是称他对大道领悟得快。他本就是个沉默少语的少年,于剑道虽有天赋,却也并不如何锋芒毕露,与其他一些长老的弟子相比,就像是精致的玉佩与未雕琢的璞玉一样相差甚远。

  于是少年时常会愧疚难安,对自身生出鄙薄之心,更是难测师父的用意。

  后来,等玉泱稍为长大一些,曾问过师父,是否觉得弟子胸无大志,难以支撑天墉武学一脉。

  那时陵越只答,何为大志?人一生何其短暂,轰轰烈烈之壮举,无非过眼云烟罢了。能做多少,该做多少,不过尽心而为。莫不是你以为,守护自己珍爱之人,便不算大志?

  天墉掌门向来少言,收徒多年,还是与弟子第一次长谈。而玉泱听了这番话,良久无法对答,最终只深深拜下,言道,请师父准许弟子下山游历,弟子心存疑虑,想求个结果。

  陵越听闻,却摇头道,你若想下山便去罢。只是须得记住,世间诸事,又岂能事事求个明白?为寻得一个结果,便忽视沿途所历,那更是本末倒置了。

  玉泱听的半懂不懂,终于还是下了昆仑山。几年之内踏遍山河,西北的荒漠,江南的香雪海,东岸的万顷波涛,全游历了一番。遇上许多人,经历许多事,如匆匆过客一般,最终全如流云一样散尽。

  而一直留存心间的,还是七岁那年在他臂弯中长眠的妹妹,连带着曾经的约定,还有春天的绿树红花,一齐深深扎根在脑海里。

  那时玉泱才晓得,其实早在他年幼懵懂的时候,他的师父便已看尽了他漫长的一生。

  此后没过多久,他便重回了天墉城。

  师父仿佛还是与以前一样,然而在玉泱心中,却又像是有了许多不同。昔日遥不可及的光环慢慢褪去,他如今明白,凡人一生,远没有臆想中那样波澜壮阔,功绩更非一日可就,往往需数月、数年、甚至更久的时间,一点点的积累而起。

  年华悄逝,到如今,昔日的少年成了老人,往日的风华已被尘沙掩埋,上一代的故事到这里快走到了终点。几天前,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春日下午,他的师父倚在窗边,永远的合起了双眼。

  他玉泱,是那个时代最后一位见证人,旁观者,若有朝一日,当他也消散于天地之中,恐怕便不会有人再忆起过往的旧事。

  他的师父,他的长辈,包括他自己,即便再光华夺目,也不过是浩瀚长河中的一点星光。

  但那又如何?这并不是值得悲哀怅然的事情——短暂一生,能够把握自己所思所想,能够无愧于心,便已经够好。

  师父临去时,披在肩上的外袍还搭在竹榻上。玉泱将它拾起,折叠整齐放回榻边,像是那人随时都会返回,重新披衣而起,却又像是这片时光就此停驻在木屋中,此后再也不会流逝了。

  走出房门的那一刻,玉泱望了一眼身边的芙蕖,一字一句郑重地道:“芙蕖师叔,多谢你那年带我来到天墉城。”

  芙蕖愣了愣,随即微微一笑:“玉泱,我也要谢谢你。”

  ——这么多年,多谢你传承了他的武学,剑意,胆识,作风,传承了他的一切。

  “掌门师兄虽然从不说,但我知道,他这一生最得意的事情之一,就是收了你为徒。”

  玉泱蓦地停住脚步,多少年来在时光中已渐渐苍老的心,恍若少年时初入临天阁一般,再次震动不已。满地无人打扫的落英被晚风拂起,有如乱雪在半空中飞扬。他沉默了好一会,在渐渐低垂的夜幕中,只见芙蕖将一本书册递到了他手中。

  “替师兄写完吧。”

  低头看时,正是那本《空明剑谱集义》。

  玉泱翕动了两下嘴唇,却依旧是什么也没说出口,只将那本书册紧紧握在手中。


* * *


  回到天墉城,已经入夜了。

  临天阁前常年所悬的紫幡,早在前掌门逝世的那一日,便全换作了素白的布幔,此时此刻,在荧荧灯火的映照下,显出一片肃穆的岑寂。

  掌管典籍的守藏弟子迎面行来,冲玉泱恭谨行礼,低声问道:“执剑长老,掌门差弟子前来告知:前掌门一生功绩颇丰,若按现今卷册所载,似乎太过简略不详。长老是前掌门的唯一亲传弟子,若要增添内容,还是由您执笔最为妥当。”

  玉泱听闻,默然半刻,而后答言:“多谢掌门费心。但前掌门曾有吩咐,并不在乎繁文缛节。如此已足够,不必再添什么了。”

  “长老,若是这样,弟子真是觉得太可惜了……”

  玉泱蔼然道:“记多记少又如何?前掌门他生前尚且率性行事、不畏人言,又岂会在百年之后,介意被人惦念与否?”

  ——况且,即便倾尽再多的笔墨文字,又岂能尽述那已逝的风华?岁月匆匆,从不停步,多载以后,这所有的一切终将化作广袤天地中的一粒沙。人也好,妖也好,仙也好,即便是神魔,也有归隐寂灭的一刻。

  守藏弟子听得似懂非懂,最终只万分惋惜地长叹一声,答道:“长老既坚持如此,那弟子便去回禀掌门罢。”

  玉泱目送那青年弟子离去,微笑着摇了摇头,也转身离去。

  返回剑塔的那条路,是玉泱幼年时,师父曾无数次牵着他的手走过的,如今虽只剩他一人,可存于心中的忆念,在他有生之年,无论如何都不会消逝。

  那日深夜,玉泱在灯下仔细研读那修改了半部的《空明剑法》,翻至最后,忽有一张纸笺自书页间滑落,拾起一看,是张对折整齐的竹帘纸,因年代久远,纸片已变得泛黄。

  上面书着半阕残诗,字迹癯劲端方,有如师父一生为人的写照,超脱磊落,自在无物。

  ——庭前白雪常如此,身外浮云何足论。

  少年旧事不期而来,多少回忆与岁月有如暗夜潮水般涌上来,涨满了玉泱枯涩的心田。


* * *

  黑夜过去又是白天,日子慢悠悠过去,一个月之后,便是断七。

  如此一来,天墉城前掌门的葬礼,也到尾声了。

  那日清晨,玉泱自睡梦中朦胧醒来,只闻得房门外一阵云板响声,悠长地连响了四下,正是丧音。隐约听到有弟子急匆匆踏着青石阶,从回廊尽头一路奔来,叩门报信:

  “玉泱长老,妙法长老她……刚刚去了。”

  仿佛难以置信,却又全在预料之中。

  那一刻,隔着一道厚重的石门,玉泱心中恍然明白,属于他师父陵越真人的那个时代,终于在此时此刻,完满的画下了最后一笔,落下了最后一道帷幕。

  曾经长剑如虹,明光盛雪。

  如今只余一抹身外浮云,一痕庭前白雪,又何足道也。

  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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