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朕、我”为何成了第一人称代词吗?
(2015-04-06 11:3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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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翻一本旧书,刘黎明的《先秦人学研究》(巴蜀书社)。P62有段话分析“我”字,说这字成为第一人称代词,被广泛使用,“意味深长”,强调“我”字从戈,“或许表示武装自卫”。用来指称第一人称,“表明作为独立的身体、思想及其财产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认识,而卜辞与《尚书》中王者以‘我’自谓的用法,暗示这在神与人类的关系之外还有另一种关系,即帝王与人民的关系。”
我觉得这是想象过度,缺乏微观依据。“我”字为什幺从一个象形信息较多的会意字变成第一人称代词,这里面有复杂的语音规律,以及发生学意义上的词汇生成逻辑。
我来个危险的论证,不止说“我”,而是一组第一人称代词。说“危险”,是因为我无法举出太多用例,主要基于语音分析,结合前人说法,更多是直觉,谈不上非常严格的论证。但也力求圆满。
上古,用来指代第一人称的字很多。《尔雅》第一句:“卬、吾、台、予、朕、身、甫、余、言,我也”。包括“我”在内,一共10个。
语音敏感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句里,“卬、吾、予、余、言、我”6个字,都是零声母字。而且,它们在声母上也有或近或远的关联。
先看看《说文解字》源流怎幺说法。只贴许慎《说文》与段玉裁《说文解字注》。
我。《说文》:施身自谓也。或说我,顷顿也。从戈从。,或说古垂字。一曰古杀字。凡我之属皆从我……五可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施身自谓也。不但。云自谓而云施身自谓者,取施与我古为叠韵。施读施舍之施。谓用己厕于众中,而自称则为我也……释诂曰:卬吾台子朕身甫余言我也。又曰:朕子躬身也……毛诗传曰:言我也。卬,我也……毛诗一句而卬我杂称……从戈……五可切。
卬。《说文》:我也。释诂、毛传皆曰:卬,我也。段玉裁云:语言之叚借也。伍冈切。《唐韵》:卬,五刚切。《集韵》:鱼刚切。
吾。《说文》:我,自称也。从口五声。五乎切。
予。《说文》:推予也。象相予之形。凡予之属皆从予。余吕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推予也。予与古今字。释诂曰。台朕赉畀阳予也。按推予之予。假借为予我之予。其为予字一也。故台朕阳与赉畀皆为予也。尔雅有此例。广雅尚多用此例。予我之子仪礼古文,左氏传皆作余。郑曰:余予古今字。象相予之形。象以手推物付之。余吕切。五部。古予、我字亦读上声。凡予之属皆从予。
余。《说文》:语之舒也。从八,舍省声……以诸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语之舒也……释诂云:余,我也。余,身也……然则余之引伸训为我。诗书用予不用余。左传用余不用予。曲礼下篇。朝诸矦分职授政任功。曰予一人……余予本异字异义。非谓予余本卽一字也……舍省声。以诸切。
言。《说文》:直言曰言,论难曰语。从口声。凡言之属皆从言。语轩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大雅毛传曰。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尔雅,毛传,言,我也。此于双声得之。本方俗语言也……语轩切。另,《康熙字典》:言,又叶五刚切,音昂。《诗·商颂》:鬷假无言。
你能看出,在基础的发音上,它们不但声母一样,韵部也非常靠近,有的就雷同。卬,五刚切;予,余吕切;吾,五乎切;余,舍省声……以诸切;言,语轩切,又叶五刚切,音昂。
这就为它们古代互相替代提供了基础。古代汉字数量较少,一字承担许多义项,负载沉重,假借字非常多。加上许多字方音差异,韵部音转,类似用例,古代非常普遍。这个断言应该没有什么疑义:这5个指代第一人称的字,除了“言”字略微复杂外,其他主要就是假借关系。
此外,上古汉字书写缺乏稳定,甲骨文里许多字写法不同,但其实都是一个字,不过这与此处的论证关联不大。
基本解决了上面5个第一人称指代词的问题。但是,另外几个,就是“台、朕、身、甫”就比较难一些,我对“甫”字没一点直觉,没有任何瞬间的关联,不论证,只说其他3个,给出自认合理的答案。
先说一下“朕”。一般认为,这字很早就出现,但固定用作第一人称,始自秦始皇,他为之后的世代帝王垄断了这个汉字。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在他之前,“朕”有许多用例指代第一人称,而且贫贱都可以,就是尊卑共称。只是灭六国后,始皇自称“朕”,从此就固化,专用于皇帝自称。
“朕”字怎么会指代“我”呢?单纯的假借似乎不通。因为从“朕”到上述6字的语音脉络,微弱不堪。
你看,
“朕”的上古声母是“澄”母。“澄”属定母登韵,根据上述演变规律,似乎存在“朕”与“定”母的关联。但很明显,一点都不直接,无法证明用做“我”的原由,主要是这个路径太危险了。
迂回一下,看有没有其他端倪。你仔细看“台、朕、身”3字,它们之间可是有很明显的语音关联。
依然根本上述,d系列声母,古代是zh、ch、sh诞生的来源之一。它们之间有关联。而“朕”与“身”的韵部又非常接近。
1、身,中古书声真韵,甲金文象人鼓其腹,表其身有孕,非申声。《说文》里这么说:“躳也。象人之身。从人聲。凡身之屬皆从身。失人切。”
2、朕,中古澄声侵韵,直稔切。上面引过,《说文》这么说:“朕,我也。直禁切。”
就是说,“朕、身”之间,上古建立关联,假借使用,应该是比较自然的事情。“台”字,虽然有声母的源流基础,但是相对来说,它与“朕、身”的替代可能就弱。
但是,进一步迂回一下,也不要小看了“台”字指代第一人称的逻辑。其实,就语音尤其是声部来说,“朕、身”与“卬、吾、予、余、言、我”的关联不紧,但是“台”字与它们6个却十分紧密。那就是,它符合曾运乾先生“喻三归匣、喻四归定”的论断。在喻母与定母之间有这层关联。
虽然,这个论断中“喻四归定”不为王力先生接受,但是古汉语里有很多例字却是事实。
《尔雅》是对先秦经典里文字意义的体系化辞典,时间跨度、地理空间跨度很大。除了语音的历史演变,还要考虑到方音的差异。“卬、吾、台、予、朕、身、甫、余、言,我也”一句,就隐含这种复杂的语言现象,尤其是语音规律。其中的“台”字用作第一人称,可能就是最集中的体现。
还有更为复杂的语义层面。《尔雅》里说,“朕,我也”、“朕,身也”、“朕、余、躬,身也”。你从中应该能够体会到,第一人称代词与人的“身体”的某种关联,躬、台(古代与胎有混用例),同样与“身体”有关,与“亲自、亲身”关联。
第一人称的所谓“施身自谓”,可能就是基于人从自我尤其是身体出发,从而完成词义指向。
而且,第一人称的字音,大都是零声母,这一规律,应该与人发音的经济学特征有关。婴儿、原始人的发音遵循的是最简洁、自然的规律,几乎没有社会的约定俗成性。语言的习得过程,带有发生学意义。
因此,关于第一人称代词的产生,我的结论是:
1、“卬、吾、予、余、言,我”6字,主要是假借脉络,纯属语音关联,没有词义关联;
2、“朕、身”,从语音、语义两条途径出发,然后与施身自谓建立关联;
3、“台”,在语音上与“卬、吾、予、余、言,我”、“朕、身”皆有关联,而在词的义项、古代用例上,与“朕、身”又有关联。
这种词汇生成的过程,就是汉字的音与义发生运动的结果,里面既有语义的繁殖与张力,又有语音的衍生规律,它体现出了古代汉语强大的生命力,当然这背后更是,历史的时空里,人对自身、自然、现实社会的认识能力的提高。这种认识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状态,在时间、空间中的博弈,就成了语言学中最复杂的现象。
补几句:“甫”字上古用作第一人称代词,我给不出合理的解释。“甫”在春秋时期,是男子的美称,就是男子“子”是男子的统称一样。比如,尼甫、孔甫等等。《说文》里这么说:“男子美稱也。从用父,父亦聲。方矩切。”用一个男子美称指代自我,或许是《尔雅》采集过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