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你不了解的中国面孔》
(2014-04-16 17: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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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你不了解的中国面孔
王如晨/文
对我这样一个有太多乡愁的人来说,每次回家都很兴奋。但每次都像打碎了一个完美的梦境,留下难以形容的感受。有几次,我想,除了看亲人,以后再也不回了。之后又是义无反顾。
这感受说不出口。我所牵挂的村庄,早不是20岁前生活的样子,我在怀想里一次次修复好的面孔,都会在我到达村庄后很快被打破。
这也是知名学者梁鸿在她获奖无数的《中国在梁庄》里描述的感受。她的体会更深。2008年,她对自己虚构为主的文字生涯感到厌倦,产生怀疑,于是当年到2009年,她特意回到自己曾经生活过20年的村庄——河南南阳穰县梁庄,再次生活半年之久。
“我终将离梁庄而去。”这是她完成半年生活、记录、观察后的一句话。
我觉得,没在乡村长期生活过、没有亲人在乡村的人,是无法体会到这里面的爱与痛的。
《中国在梁庄》不过是一部结构松散的文集。它收录了梁鸿上述周期重返梁庄的生活点滴,描写了故乡的生存现状、被严重破坏的乡野环境、消失的小学、离乡的族群、闰土一样的成年、乡村道德变迁,自然还有隐形的乡村整治。
如果停留在这一层面的批判,想必读者不会有什么真正的触动。因为这类文字实在太多。早在80年代,《平凡的世界》之类就已开始集中反映乡村社会的变迁。如今,各种艺术形式甚至已经忘记了这个陈旧的角落。
梁鸿确实记录了许多类似的变化,充满了批判。在她看来,梁庄就是中国的缩影:一个原始村落正在加速溃散,尤其文化的溃散。比如聚居形式,由原本隔墙生活的人们,开始变得有距离,有钱人占据了最好的规划位置,村庄内部已形成新的等级与阶层,表现得比城市更裸露;那些统摄着村庄文明的学校,已停办多年,长满荒草;代表着村庄历史与道德约束的老人们,慢慢作古,新一代梁庄人,更像城里人的复制品;门口的河流已经成为臭水沟……
她说,“乡村正在加速衰落下去,它正朝着城市的模本飞奔而去,仿佛一个个巨大的城市赝品”。
但梁鸿自从回家那一刻,就对自己的这种理性充满了警惕。她说,自己反对那种带有明显倾向性的话语,仿佛不激烈,就不能体现一个知识分子的愤激。同时,她也警告自己,过于冷静、客观的记录,也不过是一种温良的立场,“它显示出一个思考者的早衰与某种同化”。
梁鸿的记录,真正的价值在于,她对梁庄的加速衰落的变迁,充满了一种深深的体谅。在她批判的笔下,有着对于虽不合理但却合情的古老民俗、乡村政治的包容,有那么多爱与同情。
永远都无法忘记《昆生》那篇。一个早年的革命军人,在经历过村庄政治权斗成为权力核心后,一朝失去,在新时期沦为麻木的闰土,整个家庭离群索居,成为乡村的边缘人,成为道德低下的象征。
在冷静记录了昆生家庭的悲惨故事后,梁鸿写到,“我猛然惊醒,在乡村,像昆生这样的人,已经被排除在正常的道德体系和生存体系之外”。
有更多直击社会现实的故事。《春梅》记录了一个漂亮的媳妇,因男人常年在外打工,某日从小姐妹那里一个邻村女人被丈夫感染性病的事,从此终日抑郁,最后精神失常,服毒自杀。
这一段录音的记录,比无数有关中国农村的新闻报道都要真实得多,中国农民在一场所谓“转型”的概念,被加速卷入黑洞效应,他们失去的不只是土地,更有复杂而隐秘的个人世界,成了没有根基的浮萍。
还有更多小人物的故事,他们不乏智慧、朴实、愚蠢,在远去的村庄里挣扎着。许多背景中,似乎都能感受到梁鸿对于村民的同情、对乡村、家园的缅怀。作为中国缩影的梁庄,以宗族、血缘为中心的社会正逐渐消亡,作为乡村主人的农民,即便在农村,都已经开始感觉到家园的失落,没了归宿。
梁鸿说,村庄,在某种意义上,本是一个“民族的子宫”。而如今,“村庄的溃散使乡村人成为没有故乡的人,没有根,没有回忆,没有精神的指引和归宿地。”
记录到最后,梁鸿为自己这种客观产生了羞耻。她觉得,自己的重返乡村,带有“救赎”一是,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最终的结果是,完成自我精神的重建,同时留下了深深的“忏悔”。
在《新生》中,梁鸿传达了一丝光亮。“你的悲悯贬低了他们的存在。”她反思到,梁庄与梁庄人并不应该只是被怜悯,相反,要为他们的勇气、韧性而骄傲,为他们在严酷的生活面前仍然保留着人的尊严而自豪。
我以两重身份阅读了这本书。一是纯粹的读者,一是“梁庄”的村民。因为,无论语言还是生活习俗,梁庄都与我的故乡相近,所以,梁鸿的观察,让我有一种难以表达的伤痛。过往多年,我实在是太习惯以一个偶然的归乡者角色观察我的村庄了,而并没有以一个真正的亲人的情感进入它,我并不了解我的村庄。
中国在梁庄,因为梁庄才是中国当下最为真实的面孔。当我们无数次回首乡村,就像我们无数次咒骂、关怀、为之愤慨而又流泪的国家一样,它是我们每个人脱胎的子宫,一种共同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