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朝以十月。车服黄屋左纛。葬长陵。
这是《史记
高祖本纪第八》末尾的“太史公曰”。以前读到这里就卡。上周在中山公园的椅子上,忽然感觉弄通了它。
关于基本逻辑,段落里“循环”一词有提示作用,能感觉到在“忠”、“敬”、“文”、“
僿”之间,“野”、“鬼”、“僿”之间有逻辑关联。
让我来一个一个地解释,从字开始。比较枯燥,但是必需。
先说“忠”。这是个形声字。《说文》云:“敬也。从心中声。陟弓切。”字面意思是遵从内心情感,最一般地理解为“诚”。
在上古,“忠”与“中”通,《孝经》说“难进而尽中”;《礼记》说“中和,祗庸孝友”;司马光说“尽心于人曰忠,不欺于己曰信”。
《论语》“为政”中有一句:“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孝慈”则“忠”,显然是血缘亲情出发,我的理解是,“忠”遵从内心,带有“竭力”义。
那么,既然季康子将“忠”、“敬”并举,两字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说文》认为,“敬”是个会意字,从攴从苟,意思是手拿鞭或棍子敲打,带有紧急、急迫之义。本义是恭敬、严肃,恭在外表,敬存内心。可以体会到,相对侧重内心的“忠”,“敬”更偏重外在气质。
接着上面《史记》句子说。“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意思是说,“忠”走向衰败后,过度遵从内心意志,下层民众会变“野”。“野”什么意思?请继续往下看。
《论语》云:“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此处的“野”即“质胜文”的结果,意思是说,过度质朴,不加修饰,就是“野”,带有粗俗特征。拿到日常生活里来,就是说,一个人虽然坦荡、真实,但缺乏任何礼仪,显得俗不可耐。
太过粗俗,则需要平衡。那么下一句“殷人承之以敬”的目的,就在于此,即修补“忠之敝”,用侧重外部气质的“敬”补救它,达到平衡个人内心情感指向过度的趋势,从而影响更大的社会空间。“敬”,直白一点说,就是庄重、谨慎、严肃,它更多侧重“色”,有“色庄”说。
但如果仅侧重外部气质的“敬”,同样不好。走向极端,就会导致内心情感淡化,让自我情感变得疏离。就象一个人对你,明明心里没真情,脸色还要假装很亲和,很虚伪。
这就是下文“敬之敝”的结果,即“小人以鬼”。“鬼”是象形字。《说文》云:“人所归为鬼。从人,象鬼头。”它人死后的想象存在。
“小人以鬼”说的是,民众的“忠”、“敬”开始流于形式主义,甚至将感情投射对象当成虚幻的东西,类图腾了。这更虚伪了。
国人对鬼神的情感,就象《论语》所说,“敬鬼神而远之”,已经是形式主义。很多人所谓“敬鬼神”,不过将它们弄成一个泥塑的玩意,糊弄糊弄。
再进一步,让情感进一步疏离,会发生什么呢?那是“承之以文”,也即周人所承。这是什么意思呢?
“文”是个象形字。《说文》云:“错画也。象交文。凡文之属皆从文。无分切。”
甲骨文中,“文”象纹理纵横交错的形状,本义显然是花纹、纹理。从此义衍生出文饰、文字、形式、修饰、文章,乃至整个社会典章制度等诸多字义。“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中的“文”,意即外在的形式,它与质共同构成人格,两者消长促成了不同的人格特征。
受益于之前夏、商两代的积累,周代确实是中国古代社会典章制度、道德律开始走向初步完备。“文”当然可以进一步丰富“敬”之后的社会,并且带有潜在的契约精神,它标志着一个社会开始走向文明。
“文”比“敬”更进一步远离真实的内心情感。“敬”至少还停留在“色庄”阶段,停留在颜面。但“文”就依靠外在的各种仪式、制度,或者习俗、法律了。
一个仪式、习俗、典章制度过于繁冗、复杂的社会,个人与情感的投射对象之间的关联更微弱,基本上带有契约精神了。这种“文之敝”导致的结果就是“小人以僿”。
“僿”意指淡漠,情感淡薄、不诚恳,另有鄙陋义。它意味着个人内心情感更加稀薄。
事实上,社会愈是强调道德律、法律,情感便愈加疏离。这让人很容易想到老子的一段话:“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
这种“文”过头的社会里,人其实已被异化,开始生活在自己创造的制度与道德的牢笼中。
如此,便引出人们对于“忠”的呼唤,再度强调起个人强类的内心情感。也即上面所说的“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这一返回的倾向或需求,其实也是眼下中国社会的需求。这个社会已非常精致,到处都有繁杂的约束,甚至已将人视为实现自身约束力的工具通道。
可见,“夏之政忠”一段,从人的社会关系中传达了一种文化循环论观点,带有辨证的味道。当然,现实不会这么机械,其中的积累与变革总是在一个更大的背景下展示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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