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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翎洼地上的战役 |
路翎 短篇小说《洼地上的战役》
故事感人,引人入胜,五颗星。难怪路翎17岁就得到胡风的赏识,19岁就进入创作高峰。
故事中一般来看,就是王应洪和金圣姬的情感暧昧,不过王应洪对金圣姬的感情表现是比较冷淡,或者很冷淡。不过无论在篇幅上,还是表现程度上,王顺和王应洪之间的情感,似乎展现得更多。小说中很明确地表明王顺很“爱”王应洪这个青年,多次用到“爱”、“相爱”等字眼,虽然未明言究竟是怎样的“爱”。不过,王应洪对于班长王顺的情感,小说中也是很模糊的。
三人情感展现摘抄:
王顺虽然一方面在批评着他(王应洪)的幼稚,一方面却不禁心里很温暖,觉得这年轻人在将来的战斗中一定会很勇敢。他开始带着深切的关心在注意着他了。
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就腾起了一阵热情——他没有意识到这是对这个年轻人的抑制不住的友爱——一下子跳起来把这年轻人从后面抱住了。
他(王应洪)的这炽热而无畏的仇恨的力量很使王顺感动。
王顺放弃了抵抗,甚至挨了这一拳还觉得愉快。
王顺不再辩解,但在走进交通沟的时候,他却回过头来笑着对王应洪说。
(王顺)心里特别喜爱这年轻人了。灯光下看出来,他(王应洪,19岁)是长得很英俊的。
自这以后,他(王顺)的心里就对这个新战士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甚至高兴人们说起这件事,就是,他被新战士王应洪所“俘虏”,还缴了枪。
王应洪就到了侦察排,而且连里也把他分配到了二班。不用说,王顺对这件事是很高兴的,当那个年轻人背着结实的背包,精神抖擞地来到班上,对着他极其郑重也极其高兴地敬了一个礼的时候,他就笑着跑过去把他的手拉住了,接下他的背包,拍拍他的肩膀,说:“咱们是老交情啦,你说得对。你要不揍我我就不会让你!”
他的工作非常忙。但即使这样,这个在侦察员中间威信极高的班长还能不时地抽出时间来和王应洪谈一些话。
总之,这两个人感情很好,练兵工作紧张而平静地进行,王应洪在任何工作上都非常积极,他拿班长做他的榜样。
班长王顺是很敏感的,他不久便觉察出来,她(金圣姬)的这种变化是因为王应洪。
他(王顺)是结过婚的人,并且有一个女孩。他一向很少写家信,总是以为他没有什么可写的,他觉得他对她们也一点都不思念。
连指导员也很喜爱王应洪。
他(王顺)于是不理会他的激动,冷淡地问:“你真的是没有什么(王应洪和金圣姬)?”“你不相信你调查去好啦,这么不相信同志呀。”
那年轻人(王应洪)一下子沉默了。过了一下,他以含着泪的、发抖的声音说:“班长,刚才我是不对……我汇报给你啦,我真是对她(金圣姬)一点心思也没有。”
班长沉默着。他很难过——他是这样地喜爱这个青年,刚才似乎也不必那么严厉的。这年轻人说的话也是真理:为什么要不相信自己的同志呢?
王应洪很惊慌,哀求班长替他抵挡。王顺站起来了,自告奋勇地说:“我来唱!”
于是王顺又看到了,那个也在轻轻鼓着掌的“人民军之妻”(金圣姬)的脸上,闪耀着多么辉煌的幸福表情!
她跟在母亲后面,看也不看王应洪;她母亲摸摸这个战士又摸摸那个战士,最后就拉住王应洪的手,说着说着落下了眼泪,她(金圣姬)却是一声也不响。
可是王应洪,既不回头也不说话,跑得很快,几步就奔下了山坡。战士们走得很远了,在昏暗中看不见了,其他的一些送行的人们也陆续回去了,金圣姬才突然哭起来,拿手巾掩着脸急忙地朝家里跑去。
他(王顺)心里同时就更疼惜那个年轻的侦察员,这年轻人被这样的爱情(金圣姬)包围着,可是自己(王应洪)不觉得,似乎还不懂得这个,一心只想着在战场上去建立功绩。
他(王应洪)想那一定是她(金圣姬)的名字。这两个名字都是用紫色的线绣的。他顿时心里起了惊慌的甜蜜的感情。
“听说是——你曾经把你们班长俘虏过,俘虏他是很不容易的啊,有这事么?”“那是,……”王应洪说,他想说:“那是班长让我的。”
但是他(王应洪)仍然禁不住觉得可怕的孤独。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他的冲动,就是,想往前爬一点,靠近班长,或者轻轻地喊一声试试——他多么渴望听见班长的声音啊。
于是他(王应洪)又想起了金圣姬,她在舞蹈。看见了她的坚决的、勇敢的表情,他心里有了一点那种甜蜜的惊慌的感觉。他说:“你别怪我呀,你不看见我把你的手帕收下了吗?”
他(王顺)就觉得喜悦,并且从心底里赞美起那个初上战场的年轻人(王应洪)来了。
班长(王顺)不让别人,却让他(王应洪)留下来和他一同担当这个严重的战斗,王应洪觉得意外的幸福。
并且班长是这么干脆,没有说明为什么单单留下地,也没有对他特别嘱咐什么,这种绝对的信任就使得他处在他从来不曾知道过的光明和欢乐里。
至于班长呢,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单单命令王应洪留下来。他也许是赞美了这新战士刚才在潜伏中的沉着,在活捉敌人时的勇敢,想要锻炼一下这心爱的战士;也许是出于高贵的荣誉心,想要叫这年轻人看一看,学一学他这个老侦察员是怎样战斗的;但也许是想到了那件使他不安的爱情,金圣姬那个姑娘的眼泪。谁知道呢,也许他觉得,叫王应洪留下来从事这个绝妙的、但也是殊死的战斗,就会给那个姑娘,那个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带来一点抚慰,并且加上一种光荣。他是看见过那个姑娘的那么辉煌的幸福表情的。这一点是确实的;因为那个姑娘的那种不可能实现的爱情,以及王应洪对这爱情的极为单纯的态度,他就更爱这年轻人了。
他(王顺)的决定总归是和这有点关系的,在战场上,人们总是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最心爱的人(王应洪)的,虽然这时候他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一切。
王顺一声不响地背起他(王应洪)就走。
意识到这紧张的情况,王应洪就要求班长不要管他,但是班长理都不理他。
他觉得现在是到了牺牲自己,而让班长脱险的时候了。
班长侧着身子,用右胳膊抱着他(王应洪)的胸部,用自己负了伤的左胳膊撑着地面,一步一步地拖着他。
“班长,……”他说。
“不许说话!”班长对着他的耳朵严厉地说。
“我牺牲了不要紧。”
“别说话,纪律!”
听到了这个,年轻的侦察员就不再作声了。
“班长,”年轻的侦察员含着眼泪在恳求了,“我打响的时候,你从右边撤出去,……”
班长掩住了他的嘴巴。这个动作是为了警惕,但也是因为难过;说这种话叫老侦察员太伤心了。
愈来愈明显地感觉到年轻人身上的激动,王顺沉着地压着他的手腕,并且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的手。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他们是这样地相爱而血肉相联,他决不能丢下他,而且,他还很有力量。
王应洪就又要求班长不要管他;他甚至于哄骗班长说,只要班长先走,他就能慢慢爬回自己阵地的。班长不理他,这沉默是含怒的。班长拖着他爬到一条长满杂草野花的小沟里,使他躺在一块比较干的地方。
这年轻人的伤势使他痛心。他竭力显得安静,拿出一块手帕来,在水里弄湿,轻轻地替他擦着脸。
于是他(王顺)躺在王应洪身边,几乎是全身都躺在湿泥里,对着王应洪的耳朵小声地、活泼地说起话来了。
他忽然微笑着非常柔和地说:“你还想着金圣姬那姑娘不?”“没有。从来我就……”
他(王顺)觉得他真是甘愿承担战争里的一切残酷的痛苦来使她(金圣姬)获得幸福。于是,爬进栗子树林进入这条小沟,替王应洪裹着伤,要他吃馒头,拿纪律来强迫他,哄他,又对他小声地柔和地说着话,这一切动作都好像在对他心里的金圣姬姑娘说:你看,我(王顺)是要把他(王应洪)带回来再让你(金圣姬)看看的,你要知道我爱他并不比你差,我更爱他,而且,你看,我决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不通情理的冷冰冰的人!
(梦中)忽然地金圣姬跑了出来,问他(王应洪):“我的手帕你留着啦?”他说:“留着啦。”
虽然他(王应洪)刚才还以他的全部的年轻的热情梦见过金圣姬,但在清醒的时候他却对这个很冷淡;他觉得他心里很坚强。于是,看起来他的年龄仿佛一下子大了许多,仿佛他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而那个热情的班长倒反而更像个青年了。
立刻,两个敌人向着这边开着枪扑过来了。王应洪喊着:“班长,你快走!”投出了手榴弹而且向前滚去。
没有办法再隐蔽了,于是王顺背着王应洪用所有的力气奔跑起来,在黑暗中高一步低一步地奔跑着,周围飞舞着敌人的盲目的枪弹。
又跑了两步,王顺一下子卧倒,把王应洪放在一块石头后边,说了一句:“你别动,放心吧!”就滚向旁边的一个土包,着手来和敌人做最后的决斗。约有一个班的敌人投掷着手榴弹卷过来了,突然地王应洪跪了起来——他居然还能跪起来——投出了手榴弹,而且越过那块石头一直迎着敌人滚去。王顺心里像刀割一般,象冲锋枪掩护着他,打完了剩下来的半梭子子弹。
苦痛的班长王顺,抱回了这个崇高的青年。敌人向王应洪拥来的时候他就向前奔去,投出了他那么宝贵地存留着的两颗手榴弹,……然后,他就扑倒在王应洪的身边了,喊着他,抚摩他,推着他,可是他不再动弹了。但他仍然似乎听见了王应洪的柔和的、恳求的声音:
“班长,我打响的时候……”他哭了,可是他自己不觉得。他以愤怒的大力抱起他来,在呼啸的子弹下,背着他跑过了最后的那几十米的开阔地,跳进了交通沟;对于就在他的头顶和身边呼啸着的子弹,他抱着绝对冷淡的、无动于衷的心情,好像它们是绝对不能碰伤他似的。跳进了自己阵地的交通沟,听见了自己人的声音,他就在一阵软弱里倒下了,但头脑仍然很清醒,紧紧地抱着王应洪,喃喃地说:“王应洪,我们回来啦!”
班长王顺苦痛了很多天,他的身上揣着那一条染满了血的手帕。
终于他简单地说起了他们的胜利,王应洪的牺牲,同时取出了那条绣着两个名字的、染满了鲜血的手帕。
在他(王顺)一开口说话的时候,金圣姬的眼睛马上睁大了,嘴唇有点发抖,脸色苍白起来,这敏锐的姑娘已经猜到了。老大娘在看见了这条手帕的时候就哭起来,院子里的妇女们都哭了,可是金圣姬却不哭,只是脸色非常苍白,眼睛发亮,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王顺和他手里的手帕。王顺在妇女们的哭声中继续慢慢地、困难地说下去,把手帕交给了金圣姬,随后又取出了一个纸包,从纸包里拿出了一张王应洪的照片。
她一件一件地接过了东西,甚至还没有忘记把它们好好地折起来,包起来。只是她的眼睛更亮,睁得更大,脸色更苍白。
后来,王顺坐在踏板上,低着头,好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金圣姬一下子站了起来,对着他伸出手来,握着他的手并且对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地她的手松了,她转过脸去用另一只手蒙住眼睛,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但马上她又转过脸来对直地看着他,紧握着他的手。这姑娘的手在一阵颤抖之后变得冰冷而有力,于是王顺觉得不再需要说什么了。
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五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