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吐峪沟听歌
南香红
一个巨大的墓地和一片巨大的废墟。一个被信奉了千年的神訇然倒下,一个崭新的神开始了千年的信仰。伊斯兰教的开始,佛教的终结。佛与安拉的战争结束之后,留下的是这片墓地和废墟。
车子随着火焰山赤红的山体向东而去,进入一个叫吐峪沟的峡谷,沿石阶而下,一个小小的村落藏在沟底。全部是干净的泥土的黄色,和山浑然一体。随山就形,房屋挤挤挨挨地随着谷地、溪水的走向安排自己的形状,深藏不露,安静而谦卑。
抬头望,村前的高坡上是巨大的霍加木麻扎和一大片墓地。在这片比整个村庄还要大的墓地里,霍加木麻扎格外显眼,它涂成绿色的半球形拱拜区别着周围黄土颜色的墓地,配合着高远湛蓝的天宇。这是世界伊斯兰的七大圣地之一,中国伊斯兰的最大的圣地,东方的小麦加。

村子的后面的深谷里,是佛教的圣地———吐峪沟石窟,开凿于公元3世纪。累累有洞穴沿着峡谷的峭壁垒加上去,如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
一个巨大的墓地和一片巨大的废墟,一个被信奉了千年的神訇然倒下,一个崭新的神开始了千年的信仰。伊斯兰教的开始,佛教的终结。佛与安拉的战争结束之后,留下的是这片墓地和废墟。
人的生活就在这墓地与废墟之间展开。这就是吐峪沟神秘而神奇的地方。
8月正是吐鲁番盆地炎热的季节,太阳照在伊斯兰的黄土墓冢上发出白光,晃人眼目;山谷中紧贴峭壁的燕子巢式的佛陀石窟也随着赤橙褐黑的火焰山山体熠熠闪光。村庄在几人都无法合抱的老桑树的掩映下,溪水滚过发出巨大的轰鸣。赤脚的妇女和光屁股的小孩在屋后的果园里收获葡萄,然后踏着温热的黄土将一筐一筐的“无核白”葡萄送到屋顶的蜂巢一样的葡萄干凉房里。
站在这个被信仰、宗教、生死、今生、来世等重大人生命题包围的安静而谦卑的维吾尔小村里,不由人不想这脚下的土地及其所凝结的历史。
在这条小小的山沟里,尽管只有细细的溪水流过,但这溪水至少养育了3000年的文明。吐峪沟的沟口是距今3000年的洋海古墓和距今2000年的苏贝希古墓,那里埋葬的是戴着高高的尖顶帽子的白种人,然后是距今已经有1600多年的吐峪沟石窟,它是吐鲁番佛教兴起时最早开凿规模最大的石窟。再后是1000多年前的伊斯兰圣者墓地。
走在吐峪沟让人不由想起圣城耶路撒冷。为什么人类不同的信仰会选择同一个地点来安放自己的灵魂?为什么不同的文明总是选择同一个地方点燃自己的微弱星火?难道耶路撒冷或者吐峪沟真的是世界的原点吗,在它们的土地或者天空下真的有神灵吗?

现在吐峪沟的佛教石窟还没有对外开放,石窟的钥匙掌管在维吾尔人买买提手里,他是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信徒。他每天在去伊斯兰教清真寺做过礼拜后,再去检查这些佛教石窟。他的责任就是看管这些石窟,防止它们被盗。
我们坐在买买提的黄泥土屋的小院里吃足了西瓜和葡萄,然后在吐鲁番文物局工作人员小徐的带领下去攀峭壁上的岩洞,参拜里面寂寞多年的佛,。买提和他的儿子抬着一块木板跟在后面,每当遇水不可过时,便用那块木板为我们搭桥。
90%的石窟已经塌毁,留下的只有90多个石窟,但几乎每一个石窟里的壁画人物的脸都被刮毁了。那是改宗之后人们的作为,伊斯兰教走的是和佛教完全相反的道路:坚决反对偶像崇拜。来自古代希腊罗马造像传统、盛极一时并深刻影响中原甚至日本的佛教绘画雕塑艺术,在信仰伊斯兰教后新疆出现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倒退和空白进。
有一座石窟还是被盗了。这座石窟在一条小路旁,是几层石窟的最下层。两扇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门洞开,买买提进去用手电视察了一番,洞窟里徒然四壁,空空如也。“本来里面就什么都没有了,有什么好偷的”。买买提嘟囔着,用一截铁丝将两扇门拧在一起。
偷盗的仅仅是个小毛贼,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西方探险家多次光顾这里,其中最有名、盗取最多的当属德国探险家阿尔伯特.冯.勒柯克一行,吐鲁番的所有佛寺石窟,几乎没有他们不曾到达的。

坐在山谷右侧峭壁的石窟门前休息,看着对岸崖壁上黑洞洞残破的石窟,听着小徐讲曾经有一道叫做“彩虹桥”的拱桥横跨山谷,山崖上有一座宏大的丁谷窟。保留在敦煌莫高窟的唐文献《西州图经》残本里,记载丁谷窟有寺一所,有禅院一所,因依山之险峻,而“雁塔飞空,虹梁饮汉”,“上则危峰迢滞,下则轻流潺缓”,“实仙居之胜地,谅栖灵之秘城”,是“万应感灵”之地。因此。这里一直佛塔入云香火鼎盛。
佛教在公元1世纪左右翻越了帕米尔高原向东方传播。从新疆的和田、喀什、龟兹、焉耆、吐鲁番,一直到敦煌……如今,遗留在大地上的一个个洞窟,正如佛一路东行的脚印___龟兹的克孜尔石窟、吐鲁番的吐峪沟、柏孜克里克石窟、敦煌的莫高窟、永靖的炳灵寺石窟、洛阳的龙门石窟、大同的云冈石窟……直到日本奈良的法隆寺。吐鲁番的吐峪沟石窟就是这东行的脚印之一,佛的下一步,落在敦煌的莫高窟,而这一步的迈出,用了整整一个世纪的时间,也就是说,吐峪沟的石窟比敦煌莫高窟早开凿了100年。
下山回到小村,看到一群朝圣者远道而来朝觐霍加木麻扎。相传穆罕默德的弟子叶木乃哈等5人最早来到中国传教,东行吐鲁番。但当时吐鲁番的人信奉佛教,很少有人愿意听他们讲经。终于有一天一位牧羊人入迷地听其言说并成为中国的第一个伊斯兰信徒。牧羊人和他的一条牧羊犬跟随五圣人进入一个山洞听经,从此再也没有出来。于是这里被奉为东方的麦加,信徒在到这里朝圣和到麦加朝圣的功效都是一样的。
佛教选择了峡谷险峻隐敝之处安放自己的神灵,伊斯兰教选择在高敞之处建立自己的圣地,两相比较,两种宗教对待世界的态度昭然。
努尔买买提阿吉主持麻扎的事务,他一整天都拿着一根桑木棍在朝觐的人身上指指点点,他说“它长着眼睛,能看到一个人的身体和内心”,所有被指点的人都相信,这根神奇的木棍能治病。前来朝觐的人,还把墓地上的黄土装满口袋,说是泡水喝了能治百病。
神物必定有它的神奇之处。我仔细观察了那根神木,它是一根长一米半左右的桑木棍,直径在8厘米左右,但这根棍子却长出了40个关节,每个关节都形状怪异,如猴、狗、羊等各种兽头,更为奇特的是,尽管关节丛生,但整个棍子却笔直笔直。据说这样的棍子,吐峪沟满山的桑树十年才能出现一根。而研究伊斯兰教的专家们认为以棍驱邪的作法,可能是来自于吐峪沟的原始宗教萨满教,也就是说,当伊斯兰教覆盖了吐峪沟,那些被覆盖了的文明却用另一种形式出现并顽强地活着。
吐鲁番是世界上宗教最活跃发达的地区,这里的人曾信仰过佛教、基督教、摩尼教、萨满教、伊斯兰教保持到最后。
伊斯兰教来到吐鲁番并最终取代了佛教,远没有霍加木麻扎五圣人故事那样温情。公元9世纪初,喀喇汗王朝在中亚兴起,其治下臣民依然信仰佛教,但到10世纪初,喀喇汗王朝王族成员萨克图改宗信奉了伊斯兰教,并借助外力夺取了汗位,随之大力推行伊斯兰教。公元960年,王朝招幕了20万帐新近改宗伊斯兰教的突厥人,开始了向邻近的佛教国家于阗展开大规模宗教战争,于是,两大宗教信仰狭路相逢,轰然冲撞在一起,一个血雨腥风的历史转捩点猝然而至。

喀喇汗王朝向东方推进伊斯兰教的宗教战争,是人类历史上长时间大规模的信仰撕杀,从9世纪一直持续到14世纪。吐鲁番是佛教坚守的最后堡垒,当和田、龟兹、焉耆尽皆伊斯兰化后,吐鲁番还在最后坚持。正如所有的顽固的堡垒最终都会面临报复性毁灭一样,吐鲁番的两座绵延千年的名城---交河和高昌城都轰然倒塌于连续数月的宗教战争大火,几千年累积下来的文明毁于一旦。
要么改变心中的信仰,要么死亡,人们啊,你选择吧!
吐峪沟正是这血雨腥风的最后汇聚地。这里正符合新疆的一个奇特的现象,在埋葬着伊斯兰教的圣者墓旁,常常有佛教的遗址或者遗迹,本来冰火不容的两者,却像一对兄弟,始终相依相伴。这是世界人类两大宗教在一千前激烈冲撞而散落的焰火。伊斯兰教圣徒为信仰战死的地方,也是佛教圣徒化为灰烬的地方,当年那些不肯改变自己信仰的人们以佛寺为最后的据点,守卫着佛像和佛经,直至大火燃起,佛寺轰然坍塌。一千年后当考古工作者打开它们时,发现佛徒们用身体护卫的佛经簇然如新。
守卫着心中的信仰的吐鲁番的佛教徒,是新疆最后的佛教徒,他们坚守到了最后一刻,不得已才向吐鲁番东部的哈密、甘肃等地逃命,于是大量的佛经典籍被带了出来。发现于天山板房沟公社的古代回鹘文抄本《弥勒会见记》,正是这段逃亡之路的生动写照。

1959年4月一个叫牙黑牙热衣木的维吾尔牧羊人,发现一棵巨大松树干上有一个洞,他伸手进去,摸出的是一用薄毡片包裹着的小包,打开来是一梱厚且硬的褐黄色纸,蝌蚪一样的黑墨字从左至右竖写,工整而美观。
这是回鹘文写成的佛教剧本,一定是逃命的佛教徒或者僧侣实在带不走,又不舍得焚毁它便藏在树洞里,期望有一天会回来取走它。而这一等待却是千年之久,并且取出了的维吾尔人早已不再信仰佛教了。
这是中国最早的佛教剧本,也是中国境内发现的最早的歌剧剧本。剧本里唱,舞,对话具全,二十七幕表达着一个生动的佛教故事—--弥勒佛,佛教里的未来佛----在世界末日到来的时候,如何拯救世上众生于水火的故事。

佛灭的那一刻,对于忠实的信仰者来说,何尝不是世界末日?
我们不知道佛教曾经在吐峪沟小村子里的人的心灵留下怎样的印迹,那场改宗的痛苦选择会不会替伏在他们的血脉中。但我们发现现在村民的住宅的墙壁上都掏有一个个很像佛龛的洞,里面放些杂物。民居的大门上还绘有佛教的“万”字图纹,这些是岁月淘染过的遗迹吗?
现在新疆的色彩是伊斯兰的,但是,一千年前新疆的色彩是佛教的。一千年换一个容颜。一种文明覆盖了另外一种文明。大地上徒然地增加了一座座“死亡之丘”,无数信徒们的身躯化作累累白骨,信仰不死的魂灵却高高飘扬。
我们听说已经有人类学家在这个小山村居住了很长时间,他们把这里视作保存最完好的人类学标本。

“我们两人从佛师处知晓:如果有任何一个人建立一座哪怕只有一合大小的寺庙,并且在里面安置一尊哪怕只有十麦粒那么大小的佛陀塑像,并且放入哪怕只有七分之一菜籽那么大一点的舍利,并且建造只有纺锤那么大的佛塔,那么他就积了最大的功德。”这是用回鹘文写在交河故城寺院上的发愿文,其中的虔诚与任何信仰的虔诚都是一样的。
午后的吐峪沟百年老树下传来了琴声和歌唱声,一群人循着琴声围拢来。是一个满身尘土赤着脚的中年男人,在老桑树下铺一块布,跪坐在布的一角,汗水从他黑棕色的脸上流下来。起初我们以为他是一个乞讨者,但很快有人告诉我们他是一个歌者,他不乞讨,他只是唱歌。

看石窟的买买提3岁的小儿子随着节奏跳起舞来。真不知道怎样形容他的舞蹈,只有一个动作___双手举向肩,向左下方砍下去,或者双手举到右肩向左方向砍。小家伙面无表情,低着头,双眼盯着自已的脚丫,光着的黑脚丫一下一下迈着细碎的步子,庄严得像农民在专注地锄着他的土地。但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里充满了天然的韵律,他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包含着音乐跃动的美。他的舞蹈显然征服了围观的大人们,只有几个人下场来配合着他跳,其它人都静静地欣赏。

旁边略通一点汉语的小伙子告诉我们,小家伙跳的是流行于新疆南部麦盖提的“刀郎舞”。
怎么会?麦盖提和吐鲁番相隔近2000公里,中间横亘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那个小伙子进一步告诉我们,那位歌者是从新疆南部和田来的,是一个行吟歌者。他一边走一边唱,用了一个多月才来到这里,现在他唱的是新疆伊犁的十二木卡姆。和田、伊犁、吐鲁番三点连起来在新疆广袤土地上是一个巨大的三角形,这巨大的地理距离就是靠着双脚,靠歌唱联系起来的,而这不也正是佛陀、基督、摩尼和真主向东方行走的道路吗?

不由得,又想到了那本回鹘文抄本《弥勒会见记》。古代东亚语言学家耿世民的经年研究,《弥勒会见记》所呈现的歌、舞、唱、诗的形式,正是中国昆曲、京剧的源头。而《弥勒会见记》的跋文记载,这本《弥勒会见记》先为焉耆国的著名佛教大师圣月从梵语(古印度语)原本翻译成吐火罗语,又由高昌国(吐鲁番)的智护法师翻译成突厥语。再由一个叫曲.塔斯依干都督的施主主持用回鹘文抄写而成。
从印度到焉耆到高昌,一个国家又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又一个民族,一种文字又一种文字,翻译,转抄、演唱。这文明的火种如今依然燃烧在中国的京剧里,这是怎样的一种文明奇迹啊!
东方、西方、中亚,宗教、种族、文化、文明,真的是不惧怕高山大海的阻隔。至古到今以一模一样的方式传递、延续。
我在吐峪沟听着流浪歌者的歌唱,一下感受到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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