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蒲公英

  郭八一

每年春天，当我看见金光灿烂的蒲公英花一朵挨着一朵，一片连着一片和太阳争奇斗艳的时候，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一个人，想起一个女人，想起一个叫马英子的女人。

老实说，马英子是我的一个学生。那一年，我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山沟里的一个工厂子校当老师。那一年马英子刚上初中二年级，她非常喜欢文学。我正巧给她们班教语文，兼任班主任。马英子是一个非常细心、聪敏的女孩，她扎了一对小辫，圆圆的脸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显得特别纯朴、机灵、善良。马英子的胆子非常大，我刚去，她就敢于在课堂给我提出一些涉及到文学理论的问题和我争论。有时，她也写几篇文章，让我修改。慢慢熟识了以后，她有空了就到我的房间里帮我收拾一下房子。有一年春天，她拣了一只墨水瓶洗净了罐上水，插了几只刚开的蒲公英花，摆在我的办公桌上，花儿是那样的璀璨明亮。我那时虽然刚二十出头，但家里弟妹多，生活比较困难，食堂开饭，很少买肉菜吃。 这事不知怎么让马英子知道了，她就每天早晨或中午给我捎来一个煮熟的鸡蛋，很巧妙地悄悄的放进我上衣的口袋里。马英子的父母都是老职工，家里的生活比较富裕。

有一次语文课，我给孩子们起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大凡上过初中的孩子都写过这类题目的作文题。马英子的作文中有这样一段话，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像李老师那样，春种一粒栗，秋收万颗籽，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等我老了的时候，桃李满天下，我的学生一个比一个有本事，那该多好啊。作为一个女人， 我不希望我的一生是一朵牡丹，那样太高贵，高处不胜寒。我也不希望我的一生是一株玫瑰，那样太妖艳，经不住风雨的摧残。我渴望我的一生是一棵蒲公英，自由自在的在田野里生长，春天有鲜亮鲜亮的花儿，秋天让我的学生和孩子们举着降落伞，随风飘扬，去建立一个又一个新的家园。”

马英子很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可能她曾对别人说过“将来我长大了，要成家，就找一个李老师那样的男人。”这本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情窦初开，同伴之间说的悄悄话，本来也没什么大碍，谁知传出来，却让其他老师把我很是耍笑了一段时间。

后来，马英子高中毕业后，果然考进了自治区师范学院，圆了她当老师的理想。我也几经周折，调动了几个单位，慢慢就和马英子失去了联系。

时间过的真快，一晃就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已调到地区党政部门工作，有了自己的爱人和孩子，生活过得安逸幸福。

写文章是一件快乐的事，我想写就写，自得其乐，也不管发表不发表，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可往往这样，有一颗平常心，却屡屡有小文章见报，成了远近知名的笔杆子。

春节过后，领导找我说：“最近地区要表彰奖励一批优秀教师，已经初步定了几个人选，要写先进材料，你们几个笔杆子分分工，一人写两个。”边说边递给我了一份名单。我一看名单上分分明明的写着马英子三个字。“是当年的那个马英子吗？”怀着十分惊异、好奇的心情，我对领导说：“这个马英子的材料我来写。”

马英子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十分偏远的山区牧场，道路崎岖不平。我们奔波了一天，赶到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炊烟袅袅了。我先到场部吃了晚饭，开好了住宿的房间，便请场里的秘书小赵带我去看马英子。马英子的家就安在场部的小学校里，小学校建在场部后边朝阳的山坡上。从场部到马英子家不很远，大概两三公里的路程，一会儿就到了。

马英子的家灯光明亮，有几个孩子的说笑声从房子里传出来。小赵上前敲了敲门，我们就一块走了进去。“咦，这不是李老师吗？你可比当年更年轻、更潇洒了，快请坐、快请坐。”我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半老的女人，说：“你是······？”“我就是马英子呀，当年还是你的学生呢，你还记得墨水瓶里的蒲公英花吗？”“记得，记得。你不说话，我可不敢认你了。”“这几个孩子是······？”“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孩子。”“那你的爱人和孩子呢？”马英子的声音一下子低哑了，她说“孩子在上海上大学，爱人已经先走了。”说着竟掉下眼泪来。我初来乍到，也不好多问，就说明了我的来意，又扯了一会儿闲话，便回到招待所休息。

第二天早晨，我走出门一看，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晴空万里，天是那样的蓝、那样的净；阳光普照，阳光是那样的暖、那样的柔。满山的树木、满地的花草，鸟语问答，叽叽喳喳。不一会儿，马英子来了，请我去吃早饭，说是吃完饭带我去转一转。

小学校的校园建设的非常优美，校园内外栽满了树木，校园内一砖到顶的校舍整整齐齐，蓝球场、乒乓球台、单杠、双杠规划的井井有条。“你看像不像咱们当年的校园。”我说：“比我们当年的校园可好多了。”“我就是照着当年你的样子干的，你看这张乒乓球台上抹的水泥光不光，这个手艺还是你当年带着我们修乒乓球台时我跟你学的呢。”我细细一看的确抹的很光滑、很平整，到底是女同志，干出的活就是细腻。

走出学校，马英子把我领到了一片山坡上，这里的景色真是太迷人了，青青的草坪上，开满了一大片黄黄的蒲公英花，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李老师，昨天你不是问我的爱人吗？这片草坪就是我和爱人刘东的领地，你看，前面山坡那个小小的土包，就是刘东的坟墓，已经被绿草和鲜花覆盖了。”“怎么回事？你这个年龄，刘东也不会有多大呀，怎么这么早就去世了？”“刘东是我师范学院的同班同学，他长的有点像你，人也很好很好，很知道关心人的。快毕业时我们相爱了。这个牧场是刘东从小生长的地方，他带我来过一回，我就被这个地方深深的吸引住了。师范毕业后，我们两个是自愿要求来这里当老师的，本来我们也有机会留在乌鲁木齐，可这里更缺老师。你看那片校园，就是我和刘东的青春和热血啊。可是我们无悔，我们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刘东是前年牺牲的，那一夜，山区下了大雨，发了洪水，我和刘东像两只老家雀躺在自己温暖的被窝里，场里的广播响了，号召年轻人都去抗洪抢险，我和刘东都去了，他第一个跳进冰冷的洪水里，搬运沙袋，一直干到天亮，我才发现刘东却不见了，他是累昏过去被洪水冲走的。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没个人样子了。但还有一口气，他躺在我的怀里对我说：“英子，对、对不起你了，我走以后，你就把我埋在咱们经常散步的山坡上，不要立碑，让我静静的和小花小草在一起，和你在一起······。”“刘东走了以后，我的精神都垮了，病了好一阵子，看着小学校的孩子们，我才顽强的活了下来。后来，场里好几次要给刘东立块碑，碑都刻好了，硬是让我劝住了，我要听刘东的话，实现他这个小小的愿望。”

我看着马英子太伤心了，泪水一直湿在她的脸上，就换了个话题。“孩子在上海哪所学校？”“在上海复旦大学。”“这孩子真有本事，考了所名牌大学。”“孩子像他的爸爸，很聪明、很能干。现在的孩子真是太幸福了，我们两个师范学院的高材生，把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也太不像话了。老师，你看，那边的大山上，一只鹰飞起来了，它就是我们的孩子，他是站在我们肩膀上飞起来的。”

中午饭我是在马英子的家里吃的，一块吃饭的还有几个孩子。马英子说：“我们到这教书以后，家里一直住着几个孩子，他们是边远牧区的孩子，来去不方便，就在我家里吃住。”马英子的家一共三间屋，一间是她的宿舍兼办公室，一间是学生的集体宿舍，还有一间是图书室。

在牧场住了几天，我写好了马英子的先进材料，请场里盖了公章，准备回城了。马英子赶来送我，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大大的粘贴本，里边都是我历年来在地区的报纸上发表的文章，文章的空白处画满了青草和蒲公英花。“李老师，这是我收藏的您写的文章，您的文章写的太好了，太感动人了。有几篇，如‘怀念老月饼’、‘白桑葚、黑桑葚’、‘一枚红鸡蛋’我念给学生听，孩子们都感动的哭了。”我说：“那都是我早年写的作品，水平太低了，也只配哄哄小学生。”“哪里，哪里，老师，您太谦虚了。”

车子慢慢的开走了，我趴在车子后坐的玻璃上看着越来越小的马英子，马英子站在属于她的草坪上，脚下是一片金灿灿，鲜亮亮的蒲公英花。她挥着一条黄头巾，不停地挥着，马英子，你不就是一棵蒲公英花吗？你开的多鲜艳、多美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