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馆门口的清水混凝土框架，上面以英文和希伯来文篆刻着：I will put my breath into you and you shall live again, and I will set you upon your own soil.

 

耶路撒冷，与它的第一个照面不是老城，不是哭墙，不是金顶，不是众多的教堂，而是以色列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旅途中，一般极少安排这类博物馆参观。旅行通常是放松，惯性的轻松愉悦中突然去到这类博物馆，心脏的承受力要非比寻常地强壮。是以在金边，我抑制住强烈的好奇心没有去钟屋杀人场。而且很惭愧，至今没有去过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然而耶路撒冷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几乎是所有以色列旅行的必去之地，且被安排在进城之前。能把这样一个纪念馆列在必去之地，足见这里对于以色列之重要。

 

以色列犹太人大屠杀馆希伯来语名称Yad Vashem，这个名称源于圣经：“我必使他们在我殿中、在我墙内、有记念、有名号、比有儿女的更美。我必赐他们永远的名、不能剪除。”Yad Vashem正是“有纪念、有名号”的希伯来语发音。知道馆名的原意后，突生感动，感动于犹太民族对于同类不离不弃的眷顾。

秉承旧约，犹太人大概是最信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民族。他们既不放过任何一个对这个民族施害之人，也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对族人施与援手之人。大屠杀纪念馆中有一个区域纪念“国际义人”，既包括像辛德勒、给犹太人签证的中华民国政府驻维也纳外交官何凤山这样的挽救了大量犹太人生命的个人和团体，也包括挽救了一两个犹太人的个人。所以当辛德勒在战后破产潦倒时，是他救助过的犹太人资助他的生计；当何凤山遭民国政府停职退休移居美国，逝后民国政府未派人参加葬礼，是以色列政府和美国犹太人委员会在他身后给予他各种荣誉和纪念活动。

这一点，以宽容博大著称的汉文化或许有不同认知。略远有南京大屠杀，近有约四十年前西南边陲的那场战役，对于为曾这个民族流血牺牲的先辈、对于曾经经受苦难的同胞，我们太容易忘却。而对于这些事件和人的关注和纪念活动，往往成为国际国内和外交关系博弈的棋子。真的是文化不同吗？

 

我们今天看到的以色列大屠杀纪念馆，是2005年落成的新馆。这座清水混凝土的新馆，坐落在耶路撒冷城市西侧，包括纪念堂、博物馆、画廊、档案馆、教堂、教育中心等。博物馆的设计者是犹太裔加拿大建筑师莫什·萨夫迪Moshe Safdie，这位现年78岁的建筑师作品众多，近两年大热的因空中泳池备受推崇的新加坡金沙酒店即是其中之一。新馆大部分展厅位于地下，露出地面的是长180米的棱柱形三角形混凝土结构，顶部是通长的三角形天窗。从空中看，这个长长的棱柱体像是一支箭，方向直至耶路撒冷老城。

大屠杀纪念馆的博物馆内部不允许拍照，使得这一充满戏剧性的室内空间难以呈现。室内看这个长长的三棱形空间，两端分别是出入口，两面倾斜的墙壁都是清水混凝土，光线从顶部的玻璃天窗中倾泻而下。长廊两侧是十数间开敞的展厅，记述着犹太人的蒙难史。参观者并不能沿狭长的中庭从头走到尾，参观线路的设计是在两侧的开场展厅中呈之字形穿梭，观众不断从两侧穿越中庭，中庭部分在地面布置着与两侧展馆相关的展品。这样，180米长的中庭在视觉上是贯通的，行为上参观者不能直来直去。一些布展片断给人印象颇深，尽管没有影像留下来，我仍然记得某段中庭地面上布置铁轨，延续到展厅内，讲述犹太人被送到奥斯威辛集中营那段历史。某间展厅顶上是个锥形空间，内部贴满了被屠杀的犹太人照片。

从入口到出口，整部犹太人大屠杀历史，很多个片段令人脊背发凉，它带给参观者的不仅仅是愤怒、震惊和难过，它的确让人深深记住了这些历史片断，无论是犹太裔或非犹太裔。以色列人、犹太人在记述这段历史时之细致缜密令人钦佩。除了图文实物展品外，从1950年代起，纪念馆开始进行对约44000位大屠杀幸存者的证词录音工作。随着大屠杀幸存者年岁渐高，无法访问纪念馆，纪念馆改为直接拜访大屠杀幸存者进行证词录音。一个民族的苦难史，只有首先从自己重视，进行客观翔实的记录整理，才能具备永恒的说服力，才能使施暴者永无抹杀还手之力。

这恰是以色列犹太人大屠杀博物馆做得最成功的一点----为了不忘却的纪念。

 

纪念馆门前广场上的以色列军人。在耶路撒冷，随处可见戎装持枪的以色列军人，已成为这城中一景。

 

广场上、游客中心混凝土墙上铭刻的捐资者信息。这是一个将感恩落实到实处的民族。

 

游客中心。抛开博物馆的纪念意义，这座游客中心本身就是一栋非常吸引的清水混凝土建筑。

 

博物馆入口，现代主义设计的检票处。守门人酷得像特工，抑或原本就是？

 

从检票处到入口要经过一座桥。这是180米长的混凝土三角锥的一个端头，也是朝向老城的端头。

 

室内不允许拍照。沉重的心情从起始点持续到终点，三棱体的另一个尽端。终点出口平台面对远山城池，豁然开朗，积郁之气顿疏。

 

出口玻璃幕墙上的标识。在以色列一些建筑出口的玻璃门上都见到过这个标识，不知是出口标志还是另有含义。

 

出口处三棱椎的尾端，两片混凝土墙向上向外翘起，从空中看这个建筑，恰如箭尾的分叉。

 

博物馆内部庭院，这个清水混凝土墙壁、白色马安石地面围合的四方庭院明净优雅。

 

几株橄榄树在冬日的暖阳下肆意伸展着枯枝，连兵戎都不会打扰它的宁静。地中海的这个犹太博物馆庭院内，竟有几分东方的禅意。

 

枯枝摇曳。擅长用清水混凝土的建筑师通常也是运用光线的大师，这种材质可塑性强，有着非同一般的表现力。冷光下气质清冷凛冽，斜阳下温柔妩媚。

 

有朝一日，我会专门写一篇文章《我的影子》，以记述我在东游西逛中的剪影。

 

俯瞰庭院，温柔如许。你很难把它与大屠杀联系起来。

不熄之火。平滑的混凝土与粗糙石块的表面，室内暗沉，屋顶与墙壁连接处留一线光，光洁漆黑的地面，一束微弱的永不熄灭的火光。从地面文字来看，应是纪念各地集中营中死难的犹太人的。

 

室内的漆黑与入口处和窄缝处的光明形成鲜明对照。当年集中营里的人，曾经那般渴望一缕光明一个出口，却永远留在了黑暗中。如今，他们的族人，为他们燃起永不熄灭的火焰，希望他们的灵魂不再黯淡寒冷。

 

大门上的支离破碎，不知寓意为何。后来在耶路撒冷以色列新国会大厦围墙上也见到类似图案。

 

博物馆三棱形空间的采光顶，只在地面上露出这一段尖尖角。

 

铭刻希伯来文的纪念碑。下面金属圈上的石块，是否和藏地尼玛堆有相同的作用？

 

儿童大屠杀纪念碑，高岗上矗立的高矮不一的素混凝土断头柱，一如当年那群面对杀戮无能为力的孩子们。

 

大屠杀纪念馆中的儿童纪念馆，早于清水混凝土的博物馆建成，建筑师同样是萨夫迪。这个馆同样不允许拍照。向下倾斜迂回的入口，内部近乎漆黑，空间中隐隐约约的萤火状细点光斑充斥，依稀可辨室内空间中运用了大量透光反光的黑色玻璃和镜子。因为黑暗，看不清内部空间格局，只随着参观引导路线迂回前行，感觉面积不过一室之大。室内只有低缓的扩声，一个接一个念着遇难的孩子们的名字。那一刻，无比心痛，那些孩子们在最后一刻是否也是这般不见光明的绝望？那些荧荧点点的微光，可是他们幻觉中最后的光明？参观人流缓缓前行，空间中有压抑的饮泣声。

 

从儿童纪念馆中出来，面对眼前的苍山翠谷，夕阳温柔打在白色城市表面。每个人默默平复自己的情绪。那一刻，没有什么比唯愿岁月静好这种大俗词更能表达我们的心境。

 

快闭馆时的游客中心和检票口，混凝土充满了表现力。

 

离开时，夕阳中，又一次看到入口广场混凝土框架上这句话：I will put my breath into you and you shall live again, and I will set you upon your own soil. 试着译一下：“我将与你呼吸与共如同你的再生，我会将你安放于你自己的土地上。”----他们实现了自己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