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位好友的十封信,写在2004年的夏天(上)
(2013-06-07 22: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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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信 |
分类: 文学 |
之一
XX,
杭州下了很多的雨。
今天下午躲去了文二路的图书大厦。避雨像是避世。发现书店实在是个避世的好去处,它让你感到你和那些书架上的灵魂具有一样的高度。一走出便落去了翅膀,栽进了潮湿的空气里。这样的脱节令人感到一种来自历史的无比的厚重。我们是否只像窗外的雨呢?滴答在这土地上。一会儿就消失了。
可避去了书店,既避去了暴雨也避去了阳光。这里是片沉积了的文化淤泥,都早已死去了,没有了生命的光。植物需要的不仅仅泥土的养分吧。生命不再变得生动,只有湮没中的窒息感。走出了书店,空气中少了些空调,雨也小了许多。
现在又一次感受到很多生命中的东西是像海浪一样一次次拍叠过来的。每一次都重新唤起被埋葬了的沙石。没有了海的生命只是一个荒芜的沙漠。去听那些海声吧!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华。"很快我们都将老去。留下的只是回忆了。"a life not worth examining is
not worth living." 阳光下的皱纹是否值得审视呢?在这梦想沉沦的时代。
我还没有答案。
杰
2004-7-7
之二
XX,
我已经在北京了,正在找房子。相信这两天就可以落实了。
你更了解我。考北大的想法早就隐藏在深处,这是真的一个在人们看来不那么现实有点苦痛的转折,可对于我却是非常自然地流淌了。我需要一个环境,给予我更大的生长。犹如在小庭院里的纤弱的小树渴望更广阔的土壤。我只是个被召唤者。社会的复杂让我刚涉足就心惊胆战,对于未成熟的心智来说是场灾难。我自觉无法控制自己,只能暂且避过了。
同学们都渐渐南迁了,从北京去了上海。一心以知识谋生活。而我还在梦想飞翔。执着一物必然是逃避另些吧。:)北京和上海两者成了割据的两点。上海的生命力恐怕更胜过北京。也许只是南人的观点。杭州,开始朦胧而笼了更多诗意和愁绪,有着更多的家的感觉。可我这一生恐怕会在漂泊中过去了。
在主席像的后面的草坡上,有着一棵大树,树旁有着一张长椅,每次走过时我都会看一会儿,那是留给我所爱的人的位置,它不知承载了多少恋情,然而无法完满四年里的黯淡感。
整个夜都显得疲倦了,你窗前的夜呢?
有否更动听的故事和更明丽的梦想呢?我不仅是述说者,更愿是倾听者。
杰
2004-8-24
之三
XX,
美国是在我想象之外的。不经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述说的。非常羡慕……当然还看了你的照片……
而接下来的消息,我本是应该早已准备了的,却仍然颤动着。几年来,她的影子缭绕,我小心翼翼,你希望家的感觉,我却属于流浪的人,家永远是我的渴望,可如果此刻躲入家中,我会倦怠一生,可还是多么带着所有的亲切想象那些美景中的家园。醒来后还是冷冷的现实,墙壁上斑痕迹迹。美国的家一定是很美的,然而另我沮丧的是,美却不是生命的一切……
哪里有爱,哪里就有家园。寂寞的路,寂寞的长椅,黄昏燃在了湖面上,从远处延绵来生命的光泽。可一切还是沉默着。金色不久将会过去,而爱在此刻永恒。
做自己想做的事是为了证明自己仍然把握着自己的生命。你还在校内,窗外的景色会浪漫许多,进入美国社会同样也有许多酸辛。我不知能说些什么。
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佩服,很多失败,而这次又根本没有把握,家里也不很理解我为什么选这个专业,有时我想是否需要去北大呢?兴趣变成了专业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社会学实在是很难理清的地方。社会学家和作家来说,我更希望成为后者。可还是需要更敏锐的洞察力和阐释力,所以可能前者是个训练的阶段。可考不上的机会恐怕更大,超过我想象中的困难,至少要考到360才行,就算考计算机我也没有信心能考到这样的分数……
我还是留在北京吗?今天妈打电话来劝我找工作。
没有比此刻更想念一个可以安眠的家。有谁能为我数着落下的黄叶呢?一夜夜翻过着。雕刻时光!当将生命作为一件作品来雕刻时,残缺是否会是种遗憾?
杰
2004-8-27
之四
XX,
几天来一直等着你的信,像是在寻一个钩子把自己挂起。夜里,走出院子,星星全挂在了上面。很多个夜在这里重叠了,幸福、哀伤都散落在惊奇中,一种回归家园的感觉。
雕刻时光。这个词像开始了生长,在我的生命里。而在远方的你,已经在雕刻着自己的家了。
你说这是第一次,感觉到找对了人。而我感觉的人恐怕还是存在于想象里吧,我不知道,我只是雕刻自己。难道艺术品注定是孤独的?你对家的渴望让我更加流离失所……
"爱下去",意味着可以继续;可当爱情变成习惯,不日日自新时便被遗忘。习惯先于重复,重复意味着遗忘。继续是辛劳的,一如人操劳于世。“劬劳功烈,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我相信爱也是诗意的,当然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那种脱离现实的浪漫。爱如生命一样深刻。这样的深刻意味着不断地雕刻自身,让时间空间融于此时,而此时可以是一个毕生的过程。一次次雕刻,一次次回归。爱恐怕、或许不是你说的那么逍遥……然而你一定会比我幸福。因为你倾向于在快乐中寻找幸福,而我倾向于在迷雾中寻找。
未完成的作品是一个尚未展现的迷。于是生命是一个迷。
我的矛盾在于倾向于相信这个迷是无法解释的,却又试图去解释它。社会学正是处于这样的缝隙中挣扎。这样的挣扎中我感受到一些意义,像是望着雕刻落下来的碎片才感受到眼前作品内生命的生长。
这些碎片倒映着逝去了的时光,像记忆存留着沉醉过的色彩。
而心却不再平静,湖上涟起了的微纹,像小提琴拉出的颤痕……
走回到你的信里。
距离产生孤独,距离产生美,而同时距离也产生"随意"。
两年?结婚?你不是5年的博士吗?不过真爱是不会随意的,因为我们可以感觉到。虽然错觉有时是那么吸引人。不过我觉得你还小,爱更是需要学习的,多给自己一些时间来学习。可能这是很累的一种爱。生活中有着各式各样的爱,有的像小提琴拉的曲子,有的像钢琴,有的像吉他,有的像舞曲,有的像流行曲……
我不住地想起阿伦特和海德格尔,在我们这个贫乏的时代认真地爱的人。当我看过《热爱世界--汉娜阿伦特传》后,久久不能平静。写了下面的句子,希望你喜欢。(附件里有两篇别人写的不同观点的文章,你可以参考。)
爱,如何去承受哀怨?
月光,如何去承受埃尘?
如何去挽留无法挽留的人?
他无法停留在无法停留的地方。
爱,如何去凝视完美的孤独?
黄昏,延绵在远古的山颠。
如何能走出记忆的持续?
他停留在时间停留的地方。
杰
2004-9-12
之五
XX,
我当然会祝福你。发现真爱是人生无比的幸福。虽然爱被渲染、覆上了过多的光芒,然而在爱之中的人儿觉得再多的赞誉也只是微末。
我并且羡慕你。虽然从孤独中学习是思考和成长所必须的。我常想起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这位伟大的诗人,在他的孤独面前,我只是些喧嚣。他写过这样的一段话,
“诗并不如人们所说是感情——感情早已够了——它是经验。为了一首诗,必须观看许多城市,人和事物,必须认识动物,必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花早上借以开放的姿势。必须能够想起陌生地区的道路,不期而遇的相会,眼见要来的别离——想得起还没搞清楚的童年的日子,想得起一定很伤心的双亲,当他们为你带来某种乐趣,而你并不理解他们的时候——这是别的孩子们喜欢的乐趣啊——想得起如此稀罕地传染又如此深重地变化无常的儿科疾病,想得起静静的关闭的小室里的日子,想得起海上的早晨,尤其是海,茫茫的海洋,想得起在高空呼啸而过,并与群星共飞的旅途之夜——想到这一切还不够。还必须记得许多彼此不同的做爱之夜,记得临产妇的呼喊,记得柔和的,惨白的,熟睡的,已经愈合的产妇。当时,甚至还必须同临终者待在一起,必须坐在小室里守着死者,窗户开着,沙沙声阵阵作响。有记忆还不够,还必须能够忘却它们,如果记得太多的话,还必须有很大的耐性,等待它们再来。因为记忆本身还不是紧要的。只有当它们在我们身上变成血液,变成目光和手势,不可名状而又不再和我们区别开来,只有这时才会发生,在一个非常稀罕的时刻,在它们中间出现并从它们中间走出来一首诗的第一个字。”
他走过很多地方,很多个城市,几乎永远是一个人,几乎永远是倾听……这是怎样的孤独啊!真正诗人的天赋必然需要付出非凡的辛劳,在汗水中雕刻生命。《雕刻时光》的作者塔可夫斯基,一位真正的导演,将影片作为艺术品、作为诗来创作的导演,他说着“孕育一部电影最困难的事情并不是最初的灵感,而是如何维持灵感的原貌和纯度,……”
灵感只是一个开始,从未意味着作品已然完整。
XX,只有在自己开始写诗是才知道诗是多么难写。因为诗从来不是写出来的。它从你的生命里生长,然后像一切艺术作品一样,在离开你生命时落到了这个世界上。此时,它像你的孩子,它不再蕴涵在你的生命里,它有着自己独立的生命,等候时光之溪的流经,它是溪底的小石。
XX,只有开始严肃地从事一门工作后,才知道以前在这里刻下了的名字有多么地伟大。而如今这个对真正的伟大缺乏敬意的时代,可以轻易地亵渎那些作品和思想,为着自己的萤火之光而自喜,造就了我们夜的贫乏。它炫目却非辉煌。“哪里有贫乏,哪里就有诗人。”海德格尔在试图挽救西方启蒙失败之后的贫乏。众神遁去后,人再也没有了参考的支点。而诗人,站在世界边界上,摸索着神的踪迹。他孤独吗?
“6月28号的你的背影,我看着它渐行渐远淹没在1舍的人群中,于是我感到了它的孤独。”只是一个开始吧。一如离别的时分正是相聚的开始。当我走在陌生的地方,坐在陌生的公车上,望着陌生的道路,这些陌生的人们,仅仅是个开始吧。
你说到结束。什么是结束?很多过去了的事留在了记忆里,它并没有结束。很多以为结束了的被遗忘了的事又骤然出现,它没有结束。爱情死了,它结束了吗?什么叫爱情死了?在爱的双方还活着的时候。真正的爱情永远不会这样地死去。记得吗?我引用过福克纳写的句子,“……当她不再存在时,我记忆的一半也就不在了;而假如我不再存在时,那么,所有的记忆也就都不在了。是的,在忧伤与虚无之间,我选择的是忧伤。”
爱过一个人意味着什么?记忆的持续。请在爱墓碑上刻上,“如何开始,便如何结束。”记得我在“2003的春夏”里写的《审判》的文章里的末句吗?结束是否是一次审判呢?
那么死亡呢?是一个永远的结束吗?很多人并不相信,也有些人相信。
“I do not want to believe that death is the gateway to another
life. For me, it is a closed door. I do not say it is a step we
must all take, but that it is a horrible and dirty adventure.
”这是加缪的回答。我还没想好。: )
我们说了生命,孤独,爱,那么爱中会有孤独吗?如果承认生命是孤独的,爱中便也有着孤独。我想如果在爱中依旧存在着的孤独,这样的孤独并非两人无法理解彼此(此时一个手势,一个音符都有完整的意义),而是像诗人在不断完美成长中的孤独。我不禁想起我的吉他老师引述的话,“有比一把吉他弹奏的音乐更美的吗?两把吉他。”是的,你们是两个诗人,两片合声的诗章。
可你们比诗人更懂得语言!语言无非是生命的舞蹈。而语言学家们只是去把握舞蹈在阳光下的影子,如在柏拉图的洞中。所有的词汇、语法、形式都不是舞蹈的真谛。而爱直接扎根在生命的真谛中。她是阳光下的舞者。生动而真实。她比所有的诗人更贴近生命的语言,因为她就是美,她就是真。她圣洁的面纱在微风中颤动,随着她的舞姿,她伸展出了双手,像阳光下盛开的莲花。你说爱中的两人,是否是两片生长在一起的莲叶呢?
XX,你问“爱情变成习惯难道不好么?”你说希望自己的爱情变成一种习惯。而我却说要避免习惯。我们说的两种习惯。人们生活在复杂的世上,总是在区分熟悉和陌生,总是在将一切归入可以认识的类型中,总是在适应与习惯,使自己轻松自在。当突然一天周围的事实都不再可以轻易区分,不再可以任意归类,不再适应和习惯后,人们的生活开始崩溃,发现自己和从前断裂了。而你说的爱的习惯是这类的习惯。这是自然的。我们需要这样的习惯。像是我们需要一个共同的舞台,当两人起舞时。我说的呢?是让一种孤独在爱中生长,因为它将促进爱的完满成熟。在每一次合曲时,都有新的体悟;在每一次起舞时,都有新的惊喜。不在前面的习惯中习惯了心灵的完全依赖,这样爱将停止往深处伸展。
爱从未意味着结束,仅仅是一个开始……
yours,
杰
2004-9-17 夜
附
舞蹈开始了有另一种意义。我将它看作是融合了行为和语言的活动。
介于行动的不可理解的封闭性与话语的可理解性的开敞性之间。舞蹈实在是生命的艺术。更优于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舞蹈作为艺术,是在神圣与世俗、肉体与心灵放松舒展的沉思艺术。不类形而上学般的沉思,是真正实践意义上的沉思。它令我感动。我想舞蹈作为一种甚至优胜于语言的交流方式的潜在意义尚未被真正发掘。我希望能进一步深入考察。我有一个猜想,舞蹈是否先于语言呢?这种模糊性只在群落规模扩大后才开始进入语言的清晰。或许这已然不是猜想了,早已有考古的证据在前面等着我们了。:
) 在这样的意义上,人在一生中实在是很难说出些自己的话的。于是更增添了我们对于系统地说出自己话的人们的敬仰。
而在诗人身上,千年古老的语言仿佛从没被千百万嘴唇说滥过般一次又一次地有如第一次般重新诞生。让读着的人心中颤动不已。就像神在他们面前,像无可描述的自然中的极美被更美的声音说出,像爱人在他们面前,所激起的颤抖。这样的伟大无需辩驳,因为它生长在远古的山上,深受千年来黄昏的沐泽。
思想、美、生命,一切被一个伟大的心灵滋润后编织出的艺术品。像雅典的卫城即使在残缺后依旧完美。于是我们知道了,完美与完整是不同的。完美在它诞生时已然是完美了。不是说它不需要考虑世人的看法感受。恰恰是因为它是真正由时代中将所有碎屑的,不被人注意的,被遗忘的,以及所有被推崇的,被敬畏的,被恐惧的,被爱的,雕刻后的种子在神圣中生长的果实。像帕提依神庙生长在山上。
然而我没有去过所有向往的地方!希腊、巴黎、伦敦、耶路撒冷、……
我不知多么羡慕欧洲人,他们穿梭期间如同我们在国内旅游。或许有一天我会申请个希腊的什么学校,或者巴黎的,哦,巴黎高师!本来去荷兰倒可以实现这个如今看起来愈来愈远的愿望。可我不得不考虑家里的压力。只能凭自己的努力来实现了,只是希望不要延迟至永远……
有时我想为什么我不可以做一个纯粹的文人呢?自然科学的影响恐怕是我今生无法摆脱的。社会学是所有融合的地方。流浪,真的可以漂泊到欧洲吗?
现在不知有多么的烦闷。只有在给你写信时才有片刻的欢愉。可又有着负罪,如此任性,考不上的压力在松弛中奔入。可我又不怎么紧张,真是奇怪,我还没进入状态?
2004-9-18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