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旧文:《含羞草》
(2012-08-13 14:1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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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她从枣树上落下时,耳边嗡嗡叫的是一团团的回声。听着听着,响起来的是夏天河里的船声。一阵阵的,雨似的卷过,她细细听着,常常立在那阁楼上,可以听好久。从哒哒嘟嘟的声音里她猜着这是只葫芦船还是只扁豆船,然后她睁开皱着眉的眼睛,猜对了便好高兴,猜错了一定得重来过一次。
船渐渐近了时,那几个水性好些的勇敢的男孩便会靠过去把一只手挂在船沿的轮胎上,顺河带出去一段后再游回来。这时那些年幼的、水性不行的、或被大人们说那样会被螺旋桨卷进去的话唬住的因而不敢去挂船的便看着这些英雄一般的人物,眼里流露出的尽是羡慕还有崇拜。但那些人回来后却并不游近到这些渴望的眼神之间,这反而让他们获得了更多的崇拜。常常这些神气着回来的人不一会儿就抓着个木盆潜到河底摸蚌去了。
那些更小一点的这时还只能坐在木桶里——要再晚些时候等到太阳快落山大人们同样脱得赤条条的跳到河里有些还扛着自家拆下来的门板或是竹伐的时候,他们才能从桶里钻出来先得小心地站在水浅的地方防着踩到河底的碎瓦和玻璃然后胸口被一大只托着在大人的督促声里拼命地抬头刨水——紧靠岸浮着,若是被水推远了就有些害怕起来,而那些捣蛋的还故意在这些木桶旁转过身来抬腿用死力扑打,将它们颠得左倒右晃并往河心荡去。里面胆小些的便大哭起来,即便胆大的这时也只是面子上硬撑着,过会儿乘那些小孩游开了两手便会赶忙划起水来,自然是往岸边靠去,漂远了没人照看万一被浪打翻了可是会出危险的,因为老人们说河里是有水獭猫的,专拖落水的小孩来吃。她虽然没见过水獭猫,但心里想的却是只有着黑黝发亮毛皮的异常凶猛的大猫子。
下一只船还没来的空闲里,她常会望着水对面翠绿翠绿的菱田,觉得好看极了,但也听说那里游泳是去不得的,菱叶下的枝条会缠脚把人拖下去,所以大人都不让小孩往那边游,胆大的会过去摸几个嫩菱剥来吃。看着看着,她也想去游了,但不一会儿功夫爸爸就在下面喊,“青青,青青,快点下来啊,去擦台子收拾收拾。”
2
茶馆里可热闹了。每天都热热闹闹的,特别是早上。一大清早就挤满了城外来的人,嗓门大得很,打探各种各样的消息谈些买卖顺便再聊些家常,这时候是她最忙的时候,跑来跑去的送水收壶。等到再晚一点稍微空闲的时候,她就喜欢挨在门坎上,一会儿看看里面吃茶的人一会儿望望门口石板街上来来回回的人。
他们的衣服鞋帽,手里提的推的肩上扛的,只要新鲜的她都觉得有趣。嗅嗅卖花姑娘篮子里的花,摸摸地里赶来的黄牛,各类摊子她几乎都看过,相面的,做面人糖画的,姐姐去店里买布她也跟去,哥哥去进茶她也跟着去。讨了几分零钱后更是四处打转,幸运的话还能换到一个叫蝈蝈。
但她所有知道的也只是这条街了。于是看到有些生面孔走过,不免得瞎想一回,把身量高大体格结实的看成了书里的哪个英雄好汉。这些英雄好汉自然也是她从茶馆里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
下午没有说大书的时候,茶馆很安静,她就看着他们下棋,棋子挪来挪去她看不懂也不想去看懂,这样一会儿就看闷了,提起边上的壶就给他们加水,听这些人只喊“捣乱捣乱”。
有时傍晚边会突然下雨,街上那些没带洋伞的人也会进来,不吃茶也不好意思躲在门檐下,索性进来吃两口等雨消停了再走。奇怪的是这样的雨总都落不长,檐角上的水细细地串下来,在她瞳光里淡出一粼一粼的圈圈,好像对面药店的木板门,清早一条条拆下来晚上又一条条插上。
药店里还有一个院子。
3
她是在这个院子里第一次看到含羞草的。药店老板告诉她这个草是有灵性的,让她碰碰叶子看。
很多年后她还是清楚地记得手指碰到那条叶子时的颤动。那时茶馆已经被合作社收走了,石板街为了能开汽车也变成了大马路,两边的店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她好像从一段细窄的瓶口走到了一个瓶肚里,找着认识的店面时,发现改成杂货店的地方原本是她喜欢看花瓶的那家古董店。店里有很多好看的瓶子,上面有着不会凋落的花,墙上挂着她看不懂的水墨字画,她指头一个个点着问老板这个地方是哪里,原来看起来差不多一样的地方都是不一样的有名的山,有些她听过有些她没听过。
而她也不知道往后漫长的日子并不好像一幅长卷一条街道般的延伸,只是一阵阵的风声,好像那些下午,院子里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外面透来的一阵阵的喧闹声。忘掉了其他的花草,她就蹲在地上看着这盆含羞草。觉得它长开的时候也好看,收起来的时候也好看,特别是一颤一颤松开来的时候她觉得好像自己的心也一点点化开去了,然后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世界就在这个院子里。
而它一直没长大,一直都待在那个泥盆里。可是一天下午她却找不着了,跑去问老板,老板说它死掉了。也是那天下午,爸爸告诉她已经定了亲了。
4
就这样,21岁时她出嫁了,很快生了一堆孩子。青瓦泥墙的老房子,白天丈夫和婆婆下地后,就她一个人待着。他们知道她是城里的小姐,做不来农活,就让她在家里喂猪养鸡还有照料家门口种着自家吃的青菜豌豆的几分地。地里风在吹着,几个孩子在一旁挖泥玩。她看着好像回到了院子里,只是不再蹲着而是坐在一把矮竹椅上。
这把竹椅是她花了几毛钱在街口的杂货店买的,那次她还回去看了妈妈和病里的爸爸,知道茶馆已经因为没东西卖关门了,不久闹饥荒的时候爸爸回去了,往后的十几年里她总共见了妈妈没有几回,七十岁时妈妈也回去了。
她知道再长大些他们才会去沟里钓龙虾去河里钓鱼游泳,二十多年前她的两个孩子也就是他们的爸爸妈妈小时候去钓鱼她也是常跟着一块去看的。不用半小时就走能到河边,虽然窄了一些,但一样可以开船会发大水,虽然从她家里看不见船,但一样可以听见。
就好像几年后镇上安的那个大钟,村里都能听到。但总是比她家里的那台老钟走得快。这钟还是结婚时的陪嫁,她觉得它敲起来好听就要了来,但有时懒得上发条,它常常便走停了。直到她想起有很久没听见钟敲响了,才会对着抽屉里的表细细调起来。不过走了没些个日子它又好像受潮似的慢下来,得等镇上那个大钟唱一会儿后它才当——当——当的响起来,听上去像口寺里大钟。小时候每到过年,爸爸就会带他们去寺里求神许愿,可她也没什么愿望就对着菩萨磕两个响头。
有一次哥哥还问她有什么愿望就是以后想干什么,她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有愿望,她问哥哥他想干什么,哥哥说以后要去参军当将军,她说那她想变成一只船在河里漂。想到这里她笑了起来,她说哥哥后来因为成分不好没能报上名,她也没能变成船。
多年以后的这个下午,竹椅前坐着的几个社会学大学生带着说不出的困惑听着她讲着自己的生活史时,心里面像古典戏剧里那样来来回回地咏叹: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
就这样她嫁人了,就这样她的孩子跌死了,她叫孩子过来,他绊上了掉下来的裤子,一头埋在泥地里跌死了,就这样另外一个孩子病死了。她说自己把孩子养死了,平静的语气听上去好像是不小心忘了浇水而养死了一盆水仙花。
5
第二个孩子死后,她也开始坐在马桶上抽烟了。小时候她见过妈妈也是这样抽烟的,那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坐在马桶上抽。一次在卫生间里抽完烟后,她突然觉得应该把烟蒂扔到河里,这样更文明些,就像过去人们把马桶倒在河里,在河里洗衣服一样,只是在从窗口扔时她却被浴缸给绊倒了。
这些浴缸上空的音乐是从镇里几年前由一群无所事事的老人组建的管弦队的每天下午例行的排练中发出的。其中的一个是她熟识的,在没搬来河边之前他们两家挨得最近,晚上吃了饭还能听见他在门口拉着二胡,几十年来总是那两只曲子。现在改为吹萨克斯了,照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更高级了。
排练用的是过去的那个老年活动室,当时正对面还摆着几个桌球台,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白天晚上都窝在这里,不时响着各式各样的手机声,老人们对此是深恶痛绝。不仅仅因为这影响了他们的排练,更是因为手机如今被他们看作是玩物丧志的东西,年轻人玩手机就是堕落的第一步了。
这些开着摩托车屁股口袋里塞着手机在老人眼里懒惰又不能吃苦的年轻人后来终于在他们强烈的要求和村委的交涉下迁徙到了几百米外的镇上的网吧里去了。而事实上他们早也厌烦了,从老人们铜管里吹出的东西总让他们联想到自己小学时的鼓号队里那些的湿漉漉小号中吹出的进行曲。而老人自然把这看作是一次作战的胜利,以后排练地格外勤快,仿佛几十年来终于吃到了甘蔗的根部,日子也随着一段段甜密起来。逢年过节或是村里镇上有重要的客人来访时,村长定会骄傲地介绍他们,甚至市里也请过他们去表演。
她那次也是走去看他们表演,可就又出了事,就在浴缸事件发生的两个礼拜后。谁也不知道一个老太太是怎么被压在一辆三轮车底下的。幸好骨头没断,这也让她不得不躺了一个多月才能正常走路。事后她女儿问起干嘛去骑那个车时,她说自己从小到大从没骑过三轮车所以就上去试试看,没想到转弯时像骑自行车那样侧着身三轮车就倒了,她觉得是地太滑了。
6
河水正涨着。沿着两岸的长堤,可以看到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的村里新建的别墅,像一排排无名的大理石纪念碑。这是村里一个厂长——整个村唯一的一个工厂,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后,出于感谢也好道德也好义务也好——出资为全村人修建的房子,样式一模一样:红瓦白墙,门口立着两根并不起支撑作用的类似古希腊爱奥尼亚式的石柱,头上戴着一个尖塔,上面有根还未接地的避雷针。
开门进去,准可以看到客厅里立着两个青瓷彩釉大花瓶,有些还有架钢琴摆在门口,这也是让人一进门便可看到的。四壁上挂着几幅柯罗、米勒的复制画或是欧洲不知某处的风景画,镜面上还迷蒙着一年里这个时候的水气。
她的房间还是在两楼。往下望去,邻居家院子里都种着些蔬菜架着个葡萄或是丝瓜藤,墙角边摆着大大小小的盆景,而她家却只是疯长些了杂草。这也是有道理的,当时她想野草不用管又长得壮,只需到时找个人来修剪一下看上去像个草地就行了。没想到的是由于修剪的间隔太长,这草地看上去总像四月的小麦田。
常常的她扶着阳台上的栏杆,看着河听着那些声音。那时爸爸一喊她就跑下来,那些常来吃茶的看到她一路兔子似的跳下来,会老大声地对着她爸说,“老曹,你家青青真是越长越漂亮了,什么时候当我家的小媳妇吧。”这时她脸刷一下子变红,想躲又躲不掉,心里暗骂着两只小手不停地抓弄着两只裤脚管。但她还不知道,爸爸心里早已有了想法,直到定了亲后的那天下午他才告诉她。他说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变,他便打赌似的把孩子往不同成分的家里送。大姐是嫁给了城里一家布店老板的儿子,二哥娶了一个地主的女儿,六个月后她就这样去了附近村里的一个贫农家,以后其他的弟弟妹妹也都是这样分了出去。而当时,爸爸听了这样的话也只是呵呵一笑,嘴里念叨着,“还小,还小,啥东西也不懂。”
那天夜里,雨落了很久,好像一滴滴都落在心头上,她躺在床上睡不着,推开窗户等着。过了一会儿,船声慢慢响了起来,慢慢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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