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那年,在天水偶遇杨望柯老先生。老先生退休前在某国企搞工程绘图,善用铅笔素描写生。因为喜爱杜甫的诗,退休后跋山涉水,遍访杜甫陇右足迹,用铅笔画一一呈现杜甫笔下陇右山水。老先生的画笔触细腻,描摹生动,黑白色调的画面,有一种穿越历史的纵深感。他画的秦州古城,莽莽群山,绵亘辽远,万家居民在渭河川道隐隐现出鳞次栉比的屋顶,一眼就看出“莽莽万重山,古城山谷间”的意境。我和他偶遇,在城北依山而建的玉泉观。登高远眺,宽阔的渭河川高楼林立,市声喧嚣,千百年前的古秦州无疑就在这里存在过,却又悄然将自己过往的容颜让位于钢筋水泥的森林。道观的廊庑下,老先生在售卖他印作明信片的铅笔画。目光掠过那副“古城重山”图一条条隐现的山谷,忽然就想到,就是那些山谷的某一条,或许发生过那次悄然的邂逅。
说或许,只是因为,有人怀疑过那次邂逅的真实性。《佳人》一诗,太像一首自寓之作了。从《离骚》以来,我们的诗人就有这样的传统。可是,我还是相信读这首诗的第一印象。那种曲尽其情,诗意的感伤,更多可能是现实中邂逅的桢桢印象深刻划过诗人心灵的写实记录。至于自寓,不也正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之后的应有之意吗?自然,这都是合情合理的推测,那次邂逅,也许还有不曾发生的可能。可是,千百年来,无数读诗的人们无不在脑海中真切的发生着那次悄然的邂逅。直到今天,乾元二年的秦州南山的幽谷里,那位绝世的佳人依然在向诗人清晰地倾诉着自己伤心的遭遇。
乾元二年,安史之乱仍在进行。战乱中逃归行在被授予左拾遗一职的诗人,这一年因为房琯事件受到牵连,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他短暂的朝官生活,因为天真地要行使自己作为谏官的职责而很快宣告结束。从这一时期诗人的创作来看,那是一段不堪的生活。文案繁多,搞得他焦头烂额。他或许生性就没有处理这些杂务的能力。战乱时期,往往也伴随着灾荒,微博的俸禄根本不能养活一家老小。诗人忍受着华州夏秋的闷热,心情烦躁,他似乎也渐渐意识到自己的政治抱负大概是无从实现了。这一年,应该是诗人人生的分水岭。他应该经历了人生选择的困惑,我们可以想象诗人决定弃官,拖着一家老小离开长安时的心情。往者的梦想终成泡影,前途一片迷茫。在天气尚未彻底变凉的秋天踏上征途,故乡依然不可归去,一路向西,只为在战乱的后方寻找赖以谋生的某一处未知的土地。然后,翻越陇山,远离他前半生的中心长安,来到边疆小城秦州。我们到目前为止无法判断杜甫在秦州居住何处,我们大体猜测,他携带家小会寄居在城中某处。或许是寻访适合落脚建一处茅屋的隐蔽山谷,或者只是为了寻找一点柴火,秋天的某一日,诗人出城,走向一处幽静的山谷。
秦州的那个秋天,天气渐渐转凉。渭水岸边的蒹葭,和诗经的年代一样,弥望苍苍。苇荡里,偶尔有打猎的羌胡惊起成群的水鸟。正是一年中候鸟迁徙的季节。渭河变得比一年中任何时候都清澈,漫流在宽广的卵石河滩上,流向陇山以外依旧纷乱的中原。秦州城内,内附胡人的毡帐和居民房屋错杂并列,风萧马嘶,不时传来胡旋舞喧哗的乐声。几年来,居民们看着陇西戍边的将士一批批集结路过秦州奔赴中原前线,看着不断有躲避战乱灾荒的流民翻越陇山风尘仆仆地进入城内,最近,居民们有发现,城中常有传檄的快马驰过,很快有消息传来,西南方的土蕃正在集结军队,秦州城内的安宁看来也恐怕是暂时的。
秦州城外那条僻静的山谷,松柏茂密,秋风掠过,林涛起伏。时光静静地躲避着城内的喧嚣,它本来可以同样静谧地带走那位身世悲惨的佳人,让她悄然湮灭于时光长河之中。但是,幽深的山谷接纳了一次偶然的邂逅,为我们保留了对那位佳人和那段时光想象的可能性。
山谷中的那位佳人,同样因为战争,命运发生了改变。在朝廷做官的兄弟在战乱中被叛军杀害,亲人连尸首都没法替他们收拾就匆匆踏上逃亡之路。很快,因为娘家的衰落,轻薄势利的丈夫就另娶了新人。战争年代,寻求成年男子依靠的女人总是比平常更多。流落异乡的佳人无法忍受丈夫的喜新厌旧,愤然出走,飘零如秋叶,结茅居住在幽僻的山谷。那一天,她打发相依为命的侍婢去城内卖掉首饰,换取一些生活用品。侍婢走后,出门采摘一些成熟的聊可食用的柏子。随手摘下道旁的野花,想起以前在长安,和亲戚贵妇们春秋赏游,流行把野花插在发髻上。曲江两岸,芙蓉苑前,种种繁华如在昨天,却也已是过往烟云,不免失神伤感。花捏在手指间,发髻近在咫尺,却无法完成简单的亲近。她忽然看见山路上走来一位容颜憔悴的男子,走走停停,四下里瞭望,似乎有满腹的心事。
走进山谷的诗人,或者是先发现了那处茅屋,然后看到了附近正采摘柏子的佳人。诗人诧异地走近,他很快变得更为诧异。那位衣着上似乎和普通村女没什么区别的年轻女子,有着无法掩饰的举止的优雅和俊美的容颜。显然,那是一位绝世佳人。于是,好奇和提防小心地相遇,言语间确认了京城的口音,确认了善意的眼神,小心地提防转化为坦诚地倾诉。空谷幽寂,诗人和佳人在秋风里诉说着乱世的哀伤。他们说起这场至今无法消弭的战争给每个人带来的深刻的命运的改变,说起如风中摇曳飘忽的烛火一样的世事和人情的变化,说起那位只能听见新人欢笑却听不见旧人悲苦的薄情丈夫,感叹人心的叵测。合欢树的叶子到晚上就合在一起,鸳鸯从来就成双成对,有血有肉的人,却总让人伤心。
山路上,侍婢从城里回来,她完成了自己女主人交待的任务,放下买回来的东西,又赶紧从林中扯了一大把萝草,修补被秋风吹得茅草凌乱的茅屋。太阳渐渐下山,林间的秋叶显得更加斑斓。诗人告别了那位身世悲惨的佳人,回头凝望,看看佳人身上的衣装,在转凉的天气里显得略为单薄。落日的余晖洒在道旁的翠竹上,依竹相送的佳人渐渐消失在诗人的视线以外。
从山谷回到城里,诗人内心也涌起强烈的倾诉的欲望,我们从他写下的诗句里轻易觉察到诗人在这位佳人身上格外的寓寄,那是同病相怜的沦落感,千百年来,我们遭逢了多少似曾相识的邂逅,也就遭逢了多少类似的深沉情绪。那位悲怨的佳人就这样在一次偶然的邂逅之后,留存在千百年前时空的幽谷里,时常在我们耳边倾诉着永远存在的忧伤。
杨老先生陪我去南郭寺的山路上,背起了那首《佳人》。天水方言大概还有浓重的中古声韵的遗存吧,入声韵的顿挫沉重自然地调节着上山的微喘气息。他背到“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时,山路两边,翠竹夹道,细长密集地簇在一起,挑着修长的竹叶,于漂浮在川道的市声之外,隔离出时光隧道般的一片幽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