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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 |
写完《五叔的别样人生》后,我一直觉得有些东西我还没有表达出来。散文化的叙述,基于自身参与的片段式的生活场景,家常闲谈攫取的只言片语,固然杜绝了虚构的表达,但也总让人觉得浮光掠影的思维缺乏更为感性细致的体味。五叔的人生,适合一种虚构的深入。基于对生活的深刻洞察后的虚构,或者可以还原五叔悲剧人生的实质。但是,我没有这个能力,缺乏小说家的自信和手段。无论我怎么试图去思考五叔的人生,我总觉得有无法突破的阻碍。我和五叔的人生相差的实在太远了。任何角度的叙述恐怕难免成为某一种立场的主管臆断。再怎么冷峻的观察也会产生看不见的隔膜,虚构的表达需要的真实体悟过于严苛,那是真正伟大的作家所能达到的。对于生活和文字,我显然没有虚构的信心。
然而诱惑实在很大。我觉得在五叔醉醺醺的人生里,有一种主题应该是生存的这个世界中所有人可能陷入的人生困境。我曾说过,那是两个悲剧的命运的互相追逐,五叔追逐的意义可能是荒诞虚无的。让人绝望的是,他不得不一次次漫山遍野地追逐他那位疯女人。我永远无法深入五叔度过的那些时光,去捕捉五叔内心的感受,以及他的那些或许已经被酒精麻醉的飘忽的意识。但我能确信,我们处在同样的人生命题里。我们相信了战火的残酷,但容易忽视我们平静生活同样的残酷性。这也让我更进一步想,那些我们以为毫无意义的片段,极有可能有着我们无法注意的意义。对五叔人生的虚构表达如果难以进行,在我试图去表达五叔的别样人生这件事本身,可能存在着一些值得留意的地方。
比如说,留意我们看似有不少交集,实则隔阂的两个世界。我曾经那么热爱底层的人民,直到自己也沦为底层人民之后,我丧失了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底层人民的幻想。甚至渐渐觉得,任何群体的概念一定是有明显目的性并且便于推销的词汇,世界上存在阶层,但人和人的理解和隔膜首先是个体和个体之间的。上帝把人和人创造为个体,就产生了隔阂。不同的经历,不同的个性,不同的处境,都让我们无法深入了解对方。五叔的生存要比我要艰难的多,但或许他的心灵的煎熬要比我要少的多。他或许完全不能思考自己处境的普遍意义,只觉得那是自己的命运。他或许如同我死去的外爷一样,看淡世间的人情冷暖活出恍如高僧般空寂的心态来。谁知道呢?就算我的外爷,他的沉默寡言,看透世事,也可能有我臆测的成分。或许只有信仰能让我们在神的旨意下彼此接近,这是可能的,虔诚的信仰往往使不同的心灵呈现出来相同的平静面容。可是,我们没有信仰。五叔只能沉醉的酗酒中,喝得世界一片朦胧,思维模糊断续,也许只有那样,他才可以免除连片的痛感和清晰的绝望。
对五叔年轻时代的认识,是建立在丈人的只言片语上的。我由此知道他是村里很少有的念书一直念到高中的年轻人,没有考上大学后,还曾经走村串户给人照过相。丈人说他屁股后面常跟着一群女子,是一个可以想见的画面。我因此猜想,五叔曾经有过美好的人生追求,对生活的前景也许有过很灿烂的构想。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没有真正信仰的时代,五叔是不是也曾经接受过人生美好前途光明的教育?我确信有很多单纯的心灵因此而过于相信世间的美好光明。我们有时缺乏宗教信仰对世间罪恶和人生罪孽的认识。五叔从什么时候放弃了照相这个光鲜的职业?应该是在他几位兄长因为贫穷或窝囊无法顺利成家立业自己婚姻无望的时候吧?他有没有因此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和五叔同样的人生经历的人,在社会未曾开放谋生途径单一的那个时代,陷入人生颓废的人很不少。他后来娶得疯女人不就因为高考失利而精神奔溃了吗?
我为什么会想到五叔年轻时的处境?我们似乎有着同样导致步入不幸命运的偏狭的性格。或许也都曾轻易相信人生的和世界的美好。
五叔的命运改变,和丈人有很大的关系。入赘无定河川道的丈人儿女成群的时候,五叔还光棍一条,穷苦打工度日。他完全丧失了年轻时的风头,老实巴交,沉默寡言。打工之余,喝酒度日。丈人决意履行作为兄长的担当,开始张罗给五叔成家。当然,五叔的条件,没办法明媒正娶。于是就有了无定河川道里某个村子里决定五叔后半生命运的一幕。关中平原某地,一位因为高考失利精神失常的女子,成家后剩下两个孩子,某一天走丢了,被人贩子带到黄土高原的山区,种种机缘巧合后,带着自己的悲剧命运来到丈人的面前。那是一位身材高挑面容俊俏的女人,丈人以为,疯就疯吧,或许还能给五叔填个一儿半女,几千元的价格,成交了两个悲剧命运。
那是一个深山小村,沿着汇入无定河的一条绵长的小河,一直通向山沟的尽头。村落古老的和大山浑然一体。溪水在砂石质地的河床上时而平缓漫流,时而冲入石槽内湍急鸣溅,两岸的山坡上,一处处窑洞院落大都年代久远,石片插成院墙,泥皮窑面,老旧的窗户棂条泛着仓黑的木色,静默地隐在土山草木之间,唯一能区别自然色彩的大概是每家每户窑洞上主妇们用碎花布弥补的花门帘。五叔的家顺着一条长满柳树的小沟蜿蜒的土路,爬在半山腰一处土峁上。窑里除了一盘门前炕,一盘灶火,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我在那里见到过来这里没几年的那个疯女人。在光线昏暗的窑洞的脚地上,在院子撒着羊粪珠凹凸不平的黄土地面上,拖着两条长长的辫子,恍惚地走着,不时笑着,嘴里说着什么。
我想起五叔的生活时,总会清晰的想到那个小山村。在群山深处的山坳里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代的小村子,重重的土山几乎阻绝了它和外界的接触,一条小河却从古至今鸣溅着流向无定河川。五叔的人生在短暂的外出打工后,终于成了家,却从此在这样闭塞的空间里开始自己充满悲剧意味的生活。
当我不由自主从五叔的人生轨迹联想到我们完全类似的人生悲剧时,就一次次在脑海里上演那个山村里发生的一个悲剧人生追逐另一个悲剧人生的一幕。那位疯女人一直到死也没有放弃翻山越峁逃出这片土山高原的努力,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里,她大概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出于本能的念头,家里还撂着两个孩子呢。头几年,五叔追逐的可能是几千块钱和可能的儿女。后来,五叔发现那位女人是生不出孩子了,他大概追逐的是一点恻隐之心。据说她完全说不出自己村庄的名字,她也从来不知道逃跑的方向。我们私下议论说五叔不如把那位疯女人任其跑了死了了事,好好找一个哪怕是带着孩子的女人过几天正常日子。五叔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想,还是不时上山追逐他的疯女人。后来的意义是不是等待死掉后埋在地下有一把骨头陪着,我无法知道。
我想到五叔各种各样追逐女人的场景,丢下羊群,扔下镢头,顺着村人指点的方向,上山下洼,奔跑在山路上。从春草青青的时节,到烈日当空的酷暑,到满地落叶地皮干脆的秋天,到寒冬腊月,五叔追逐着一个对世界的意识断续模糊支离破碎的女人。那样的画面,在那样封闭的空间里,在我的脑海里回味时,却又了更为开放的暗示。
五叔会对那个女人产生家人的眷恋吗?我们知道他的善良,我们也知道那个女人在被买来时五叔知道她家里留有两个孩子。五叔是在女人不疯跑的时候,感觉到了家庭的温暖吗?还是只是等待最终女人死亡后作为灵魂的意义?五叔是不是曾经思考过死后的灵魂问题?他是不是对自己的追逐产生过怀疑?他匆匆地跨过羊群去追逐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远不比一头羊更聪明?没有人知道,我知道的是,当那个女人终于安静的睡在黄土里等待五叔未来的灵魂的时候,五叔出现在小舅子的婚礼上,喝得醉醺醺的在坚硬的马路牙子上晃荡,世界仿佛和五叔一起晃着,朦胧着。谁能说得清什么?我们不都在不知不觉地追逐虚无么?
那次宴会上分别后,我才知道五叔的疯女人死了。她终于没有逃出这片山区,甚至从到了那个小村,她一辈子也没能逃到无定河岸边。她带着自己的悲剧命运埋葬在黄土下,等待着追逐了她半辈子的五叔的到来。那又是一个可以虚构的故事,留在关中的两个孩子应该都大了,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失的母亲悲剧的人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精神错乱的时候,一次次出走,是要寻找正在成长的他们。我几乎在虚构的设想里没有想到那些人贩子,他们只是这个世界不那么美好光明的证明,只是命运的使者,面容模糊,鬼魅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谁能知道五叔那天醉醺醺回到自己家的破窑洞后,如何面对烟熏火燎的漆黑生活,炕上的被褥应当只剩一捆,院子里应该还有羊,当年看他成家后才闭眼的老母亲早就死了,疯女人也走了,五叔在等待他追逐了半生的终极意义的来临。我终于无法虚构这样一个故事,我对虚构的真实欠缺自信。我无法拥有小说家的良心。或许虚构可以表达的一天会到来,然而不是现在。
浮光掠影的别人的人生,和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什么关系,非关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