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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散文 |
连着几天,一直下雨。昨日雨停。清早起来,送孩子上学,回家。冲一玻璃壶菊花茶,水色橙黄透亮,入口清香,舌底隐隐生出津甜。窗外,探过楼顶的山头,葱绿的林木罩一层似有似无的雾霭,显得朦胧淡远。燕子的剪影飞快地掠过,鸟雀在楼下被雨水洗得碧绿的树丛中清脆地鸣叫,不知哪个角落,有鹧鸪圆融的叫声,在逼仄的楼群里,一时让人心胸豁然,想到雨后湿润松软的田野,以及田野里耕种的农夫,滋长的庄稼。
天光渐渐明亮,夏日的阳光即便尚未穿透云层,也已经让人觉得一丝闷热。
今年算是彻底错过了采摘榆钱和槐花的季节,坐在小桌前品啜玻璃杯里菊花茶的时候,我这么想。内心有一丝茫然,榆钱和槐花盛开的时候,我在做什么?何至于在那些春气萌动或者清香诱人的季节里,我竟然没有生出上山采摘的欲念?年年榆钱缀碧槐花飘香的时候,也许是浅薄的感动,也许是虚假的恬淡,也许是做作的多情,总能驱使我带着几分刻意去接近然后试图感受那个季节。或许我不止错过了今年的这个季节。有好些年了,内心的躁动和悲伤剥落了心灵的敏感,哪怕那种敏感可能是虚假的,恍如一个美丽的肥皂泡。
有一段时间,我在床上醒来后,惊诧于窗台上水生竹光影里窗外世界的虚幻陌生。我有时能在这样的情绪里流下眼泪,我无法想象,多年前的初春,对面褐色的山坡上一树桃花的粉红会让我莫名的感动。那简直是一种久远的情绪,在无数情绪裂变的摧折后,我无法相信那是属于我的心境。荒寂的山坡,一株桃花,如果我此时还能沉浸在那种莫名的感动中,那该有多好。
窗外,春夏秋冬,年年循环往复,自在而恒常。心境却往往变换无常。这些日子坐在窗前,喝茶看书,听听音乐,偶尔掩卷沉思,忽然觉得此时心境大类那年冬天窗前对雪饮酒的陶然平静。其实我知道,如同不能同时踏入一条河流一样,此时的平静和彼时已经不同。
心境轮回,我这躁动悲伤的心,竟然也有了平静的时刻。谁知道它是不是短暂的清醒,谁知道它会不会像我变化多端的情绪,转瞬即逝。我真应该学学楼下脆叫的麻雀。它们在这片土地悲伤的命运,丝毫没有改变它们的清脆歌喉。燕子也是这样,城市变迁,筑巢的老屋所剩无几,它们掠空而过的影子没有一丝伤感。
往年这样的时候,我应该走在路上。背负着沉重的包袱,顶着烈日,汗水和着泥垢濡湿每一寸衣服,在某一处荒山野岭里跋涉。身体的疼痛苦累转化为内心的平静,我确信过那种感觉,尤其在一整天一言不发默默前行的时刻。俗世的羁绊,生存的虚无,一切都在陌生异地的艰难行走中屏蔽起来。我甚至在某一条山路上感觉到那种平静时,故意坐下来想一想,我还能想起来那些烦心的事吗?一切都离我那么遥远,就像大部分日子里,我陷在世俗的烦恼中远方离我那么遥远一样。我轻易地因为山路的青草水流阻绝了那些烦恼躁动,也正如我在躁动的日子里轻易阻绝内心的平静一样。
我明白那种平静的脆弱。甚至在它即将来临之际会显出格外的躁动。长久的压抑让内心的渴望变得更加强烈,远离的主题如同脱缰野马,无法自我控制,它甚至可以冲破家人的阻拦,在未曾发生之前,先包裹了冷漠的面孔。它也无法保持长久的沉着,一旦在艰难的行走结束后,就泛起一种倾诉的脆弱,裹挟着我的身体融入某处的夜市,几杯酒,几碟异地的美食,醉意朦胧的畅快,宣告着世俗的回归,宣告着轮回的现实的苦恼。
仿佛是一种隐喻。我彷徨在西南某市的街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再向西南,平原的边缘就是通往高原的道路。那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以及信仰的人群。然而吸引我的似乎只是雪线以上的纯净。向东南,沿着岷江,汇入长江,是仰慕的诗人在苦难的现实中的漂泊之路。多年来我断断续续地重走诗人之路,却越来越意识到,那似乎只能成为我接近远方去行走的理由,用肉体的苦痛换来暂时的平静的理由,其他的意义,除了哗众取宠之外,并不比一个普通的旅行者得到更多。但那毕竟是一条走向人间烟火的道路,虽然,以一种逃离者的姿态触摸到的一切,或许又会陷入浅薄虚伪。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抛弃一切沉重的意义,去感受雪线以上带来的单纯的宁静。我会面临什么?高原反应?骑行的意外?体力的透支?我做好了接受可能因为上述原因殒命高原的心理准备了吗?我不是已经厌倦了办公室的窒息吗?已经厌倦了疲惫归来的妻子埋头于手机虚幻世界的日子吗?厌倦了空虚度日无力改变命运的绝望感吗?
我仿佛知道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不会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却还是把自己丢在西南某市的街头。车子已经托运过来,行李准备好了,我却迟迟不能动身,在奔赴远方的历次行动中,从没有像这次一样犹豫。住处的楼下,这座休闲的城市的街巷里,人们终日聚在树荫下打牌喝茶,城市的喧嚣和繁忙好像和这些人没有一点关系,日子在树荫的清凉和洗牌的哗哗声响里似乎打了麻醉一样迟钝着。下午时分,家家饭馆门口,摆满桌子,串串飘香,川妹子清脆的笑声柔媚而不失铿锵的方言,让最接近高原的大都市充满世俗生活的诱惑。
终归还是在连绵的阴雨里出发,走向高原。没有什么坚强的信念,似乎只是为了检验自己的鲁莽和弱小。雨一直没停,防雨装备的不足很快让我付出代价,我感冒了。几天抗病骑行之后,某日清晨在折多山下的客栈里醒来,夜里感冒的症状没有好转,折多山上两场暴雪让班车停运。雪线以上,皑皑的山峰矗立在云雾中,雪线以下,云雾缭绕,细雨连绵,汹涌的河流带着狂野的湍流冲下高原的峡谷。纯净的雪山高原仍然在高远的天空召唤着我的心灵,但我在峡谷中久久徘徊后明白,我没有准备好把自己的躯体交给那份纯净的坦然,高血压,感冒后肺气肿的危险,让我选择了放弃。
多年来固执的念想似乎也在微微变化。有好长一段日子,我呆在家里。看书,喝茶,写点什么,想点什么。早晨起来送孩子上学,去市场买菜,下午给孩子做饭。妻子沉浸在手机世界里的时候,我没有以往那么大的愤怒。我试着让自己去改变点什么。然后,在今天的早晨,我看到窗外的山头,燕子的剪影,听到麻雀和鹧鸪的叫声,很长时间以来的虚幻感陌生感竟然没有出现。
玻璃壶中的花茶,雏菊换成了桂花。香气浓郁,水色却一样纯净。我想起一辈子不曾出远门的母亲,在土地上辛苦劳作,从未因为没有见过远方世界而懊悔沮丧。那也是雪线以下的世界,我还有许多没有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