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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子结婚的婚礼上,又看见了五叔。喝了不少酒,反应似乎有点迟钝。拉不了两句话,混闹着散了。大概是我们问了句,五叔你怎么回呀?答曰坐班车回。印象里五叔不再年轻了,容颜忽然衰老,长得和丈人越像了。难怪,他们是兄弟。可是后来一想,不是忽然,没有见五叔,已经好几年了。
大家在小舅子新房里欢闹,后来轰轰烈烈拖儿带女一群人回到丈人家,路上提到五叔,侄女们感叹了一声,不如那个时候不要给他买那个神经病!
那个神经病说的是五叔的老婆。那个神经病刚刚死掉了,埋了,埋在五叔他们村里的山圪垯上,等着五叔死后合葬。据说那是这个女人最终的意义,她死后的意义远远大于活着的意义。
这件事和丈人有关。丈人弟兄五个,早死了父亲。到成家的年龄,日月过成了光景,穷得叮当响,他一看不行,拍屁股走人做了儿女婿。老大走了,后面的没几个像样成家的,临老了给人家当后爷爷的,找了死了丈夫带孩子的,五叔到四十几了,光棍一条,没个着落。丈人的日子一般,但好歹儿女成群,各自成家立业。许是做老大的一点愧疚和责任,他张罗着给五叔成家。一来二去,人贩子手里买了这个神经病。
神经病女人过门的时候三十来岁。听口音是关中人,不知哪里得到的信息,说是当年考大学没考上疯了,结过婚,家里撂了一儿一女。不知怎么就到了人贩子手里。
我第一次见五叔的时候,那个疯女人来了没多久。五叔心善,待这些侄儿侄女们好,妻子考上大学,没学费上学,回来走了一圈,光景过得好不好的,顶多的给二十块。五叔光棍一个,穷得有俩个钱全喝酒了,出门走了一趟,借了一百块交给妻子。我和妻子看望五叔的时候,老地方两孔土窑,一窑里住着糊涂的认不得钱的妻子的奶奶五叔的老母亲,一窑里住着五叔和他的疯婆姨。窑里黑乎乎除了几床被子没看见什么,那个疯女人站在地上不停自言自语傻笑,个子老高,长辫子,看起来年轻时是个标致的女人。
那一次我见到五叔,觉得五叔长得仪表堂堂,怎么就至于讨不到老婆。除了穷的原罪,用丈人的话说就是太死相了,说的文雅点,太老实了。五叔念过书的,而且念到了高中。这不仅让我想到,对一部分人来说,读书而不知变通,恐怕不如不读。我和五叔,都是同道中人。五叔年轻时,走村串户照过相,人长得帅,仍然用丈人言,屁股后跟一群女子。可是怎么竟然一个也没有挂搭上呢?想必是乡下的女子们,没有受到读书的蛊惑,轻易相信什么爱情,一打听五叔的背景,来自生活的本能判断让她们立刻躲得远远的。五叔又不会花言巧语,骗得女人们猪油蒙心死心塌地你要饭我就拉棍地跟他好。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实际上可能只是一个原因,穷。谁愿意嫁到这山旮旯里穷得冒烟的一家人呢?这片土地光棍众多,五叔只是其中一个。
和很多人一样,五叔年轻时也常在外面打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跑到四川女人多的地方碰碰运气,或者找个没儿子的人家倒插门。也许他根本不知道四川女子多这个未经证实的传言,也许他运气坏,从未遇见没儿子想找儿女婿的人家,总之,打光棍一直打到那个疯女人走进他的生活为止。中间我无从了解的环节,是人生的偶然,选择的谬误,生存的盲目,都有可能。它们也许造成其他人其他的后果,给五叔的,就是打光棍。
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后来的事。
那个疯女人买回来后,五叔就再也无法出去打工了。他得时刻照看着她。女人疯则疯了,念念不忘她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也不管路对不对,一不留神,翻山越岭地要回去看她的孩子。五叔不得不时刻留心,翻山越岭地拖她回来。打工打不成,就家里种地放羊,日子过得越发穷苦。从此,村里常常出现的一幕是,疯女人又跑了,五叔丢开镢头或者撂下羊群,漫山遍野地追。人们看见五叔脚步匆匆地去了,就知道他又追疯女人去了。开始以为,跑一跑,跑不出去,女人也就不跑了。哪知道疯女人疯得不知道懈气,一个念头来了,上山就跑了。疯是疯了,母性的力量依旧强大。我有时听他们说起五叔追女人的事,忍不住想象关中那两个可怜的孩子。请谴责我吧,我什么也不能做。
我们有时提起这些事,说不如让那个疯女人跑吧,把五叔也害日踏了。丈人说,她又说不清个地址,只管胡跑,你五叔心善,害怕跑半路死了,再说,起码死了后也是个伴儿。五叔是不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他若真的只是寄托死后有个伴儿,那也算是他的幸福。他对此有过些许怀疑吗?他应当会想过那个女人的孩子。他或许已经把那个女人当作相依为命的人。无论五叔是怎么想的,他的生活主题,从此变成漫山遍野追女人的荒诞剧。
现在,那个女人死了,五叔老了。虽然好几年没见,但我宁愿相信五叔是突然老了。不知为什么,从小舅子的婚礼上见罢五叔,我无数次的想象五叔追逐疯女人的情景,那是一个悲剧的命运追着另一个悲剧的命运奔跑。我觉得这一幕,似乎和我们每一个人,都离得没有想象的那么远。
那两孔土窑,现在只剩下五叔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