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化
汉中的油菜花开了。电视里一位女游客在一处花海里,激动地只好用比喻句了,"真像打翻了颜料瓶"。
本没什么想法,忽然心动,去看看也好。
北方的山窝里,此时还没有一丝春意。灰褐色的山,灰褐色的树,连常青的松,也泛不出一点绿色。
山干枯了一个冬天,心也干枯了一个冬天。没什么可以滋润这干枯的心了。
骑车在路上,不忍心看年年挖来挖去的河道,黄色的泥水蜷缩在挖掘机掘开的细细一条土沟里,
哪里还有河的模样。
去看油菜花吧,还有那一江清水。
恰遇学业水平考试,主课停课。几节自习换给韩女士,代价是九次十八节晚自习。明目张胆的要挟,也顾不得了。
油菜花每年都开,我嗅到了它今年的浓郁香味。
夜色里穿越秦岭。儿子放学正写作业吧,知道我又跑出去了怎么想?
第一次来汉中也是午夜。那是二十年前的夜晚了。十七小时的绿皮车,幸福的期待真够漫长。出站后细雨蒙蒙,街道边高大的梧桐树,昏黄的路灯,腻在马路上厚厚一层黄叶,明明是清冷的深秋,撑着伞在街边守候了半夜却没有留下一点冰冷的回忆。如同油菜花开的时节,像忽视深秋的清冷一样,我后来竟想不起来油菜花的样子。留在印象中的一片黄色,无数飞舞的蝴蝶,仿佛只作为一种虚幻的背景存在。画面定焦的是一辆在油菜花的田间载着恋爱漫无目的游移的单车,以及温暖的阳光。二十年后,定焦的那些清晰日渐模糊了,我却要千里迢迢地寻找那些背景的真实。
妻子说:“油菜花也没什么看头,看了四年,看够了。”不知道她当年坐在
单车后看到的油菜花,如今在她的
记忆里是什么样子?是否和我的记忆一样模糊?有一点确凿无疑的发生了变化,对时不时发神经的我,她已经失去了耐心。我换了课,然后收拾行李,她问:“哪里去?”我说:“去外面转一圈。”她说:“学业水平我监考。”我说:“让儿子自己做作业。”然后,她去上班,我去坐车。
油菜花其实也真没什么看的。秦岭以南,这个季节,山坳里,平原上,人家房前屋后,随处可见。没见什么诗人专门去歌咏它。它不是什么名花,只是普普通通一种菜花而已。它浓郁的花香,如无处不在的世俗一样熏人。它纯粹的黄色形成的明亮色调甚至很难让照相机捕捉到它花瓣的细节。油菜花其实也不需要细节,它一味的簇拥在一起,把纯粹的黄色厚厚地凃染。色彩的浓艳更像这春天的阳光和土地一次夸张的恋爱,让人怀疑它的真实。然而没什么花可以像它一样,在这个季节轰轰烈烈地改变了大地的颜色。若不是田野里还有青青的麦苗和春耕后湿润的褐色的土壤,以及白墙灰瓦的村落,你简直可以觉得它的单调。它强烈的色彩在阳光下几乎让人目眩,即使在阴雨的天气里,也一扫田野里阴郁的氛围,让村庄的灰白麦苗的青绿也变得热烈分明。
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此时正在汉中盆地广阔的田野里肆无忌惮的表达着自己的色彩,让习惯于城市凌乱驳杂视觉感受而迷离的眼睛忽然变得清晰明亮。农人们在田间走着劳作着,看着城里人灼热贪婪的目光,脸上多少有点疑惑的神色,或者掺杂点自得。
渐渐地深入乡村,一伙农人在油菜田旁修路。翻开的土壤新鲜湿润,泛着清新的泥土味。男人、女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一只长毛狗从菜地跑出来,白毛上粘着油漆般点点黄色。再远处通往村庄的小径里,行走的农人只可见背篓和草帽颤颤地浮在花海里移动。顺着舒缓起伏的丘陵望去,花海尽头,还未长出叶子的白杨树灰白的树影在白墙黑瓦之上淡淡地扫向略显阴沉的天空,秦岭南麓的山影在远远地雾霭中隐约显露雄伟的轮廓,简直如水墨画一般精心的用笔。
不由停下脚步,在那一伙农人面前一张张拍照。听不清他们方言在说什么,但听得清他们的笑声,在油菜花的馨香里嗅到同样浓郁的快乐自在的味道。为什么面对同样的景致一次次按下快门?我要寻找的油菜花单纯的真实,却又一次把焦点定格在花海里的人。我捕捉到了什么契合我某种情怀的景象了吗?哪到底是什么?
今年洋县的主会场让人如入幻境。秦岭南麓的丘陵缓坡地带,一条三十多公里的崭新的公路串联了十来个村庄,形成一个大景区。景区内有傥河水库形成的巨大湖泊,湖畔高山的观景台上下望,视野辽阔,方圆数十公里内,尽收眼底,清澈的湖水,缓缓起伏的丘陵,油菜花和麦田的黄和绿交错漫展,村庄点缀其间,在远山和云影里,在纯净的空气里,如在云中俯视一副巨大的油画,清晰得让人生疑。骑车从山上速降下来,置身画中,又疑心坠入世外桃源。村落都很小,古朴整洁,老瓦房错落有致,偶尔有新修的房子,大概有统一的规划,和老房保持一致的外形,靠马路的白墙,都绘有山水画或题了山水诗,看那手笔,应该都是修养很高的人。村中处处幽竹花树,流水潺湲,村外便是油菜花海花山,从每个角度望去,都是美妙的画图。
绕过一面坡,岭上的村子设了一所学校,铃音清脆,正是下午上课时间。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带了孩子们出来上美术课。她们来到学校外观景台小广场的一面白墙前观察一副巨型油画,画的正是此时岭下的风光。
“黄的是什么?”
“油菜花——”孩子们拖着稚气的长音喊。
“绿的呢?”
“麦苗——”
“这是什么?”
“山——”
“为什么山的颜色不一样呢?”
回答不那么整齐了,七嘴八舌的。
“对,近处的颜色深,远处的颜色浅。”老师说,“让我们一起去观察一下真实的油菜花吧!”
孩子们跟着老师到观景台的栏杆边瞭望岭下的风光了。应该是五六年级的孩子了,没有一个戴眼镜的。在这样明净的自然里,他们的眼睛,没理由变得模糊。想想同样上小学的儿子,此时大概也在上课。刚刚过去的中午,他和他的同学们一定和往常一样,吃完午餐连在楼道里玩耍的机会都没有,被关在教室里做作业。
汉江呢?一江绿水仍在。往旬阳骑行的316国道五十多公里,始终伴随着江中采沙船的刺耳的噪音。两岸的峡谷里,点缀着块块黄色。那些巨大的噪音里,油菜花的色彩照样热烈。还是回到城里的江面吧,看看这清澈的发绿的江水在开阔的河床上涌动,要不了多久,下游的水电站就建成,这里涌动奔流的江水也将变得平静。
三月的桃花水冰冷刺骨,和当地的冬泳者一起跳进去,痛快地游一回。好久没有闻到,水竟然这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