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
(2016-04-11 09:36:47)
童年的许多事情,大都模糊的剩个轮廓,或者零碎的印象。有几件事我却记得很清楚,非止是事情的经过,就是当时事情发生的种种细节,也记得很清楚。
有一天初夏的午后,家里大人都出去了。四五家人家的山坳里,只剩我一个人。太阳光挤进密实的竹帘,挤散了的柔光和竹条的淡影在土脚地上织出一幅水纹一般柔和的图画,窑里显得一片静谧。红漆的门箱,黑黝黝的水缸,蒙着花格方布的缝纫机都静静地伫立着。炕上被褥摞得齐齐整整,油亮的锅台被母亲摸得干干净净。偶尔一只小苍蝇嗡一声晃进透过玻璃照进窑里的光柱中,又嘤一声不见了。我坐在窑里,透过帘子,看家里的鸡在院子白光晃眼的地上围着鸡食盆吃食,咕咕的叫声让我打起了瞌睡。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得得的蹄声,鸡们吃食时满意的咕咕声变作惊慌愤怒的乱叫,一团白光从帘外闪出来,是邻家的羊羔。又来了!我愤怒地撞起竹帘冲出去。羊羔一看我闯出来,撒开四蹄就跑。它已经跑过了邻家,我仍然怒不可遏,捡起院子石堆上一块青石,使劲扔过去。嘭一声,小羊羔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石头打中了它的后腰。这只羊羔再过几个月就要长成成羊了,但眼神里还是小羊的惶恐迷茫,重击之后,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浑身发抖。我心满意足,看你再敢偷吃我家的鸡食,活该!
过了两天,小羊羔死了。邻居麻叔感到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父母也觉得奇怪,多好的一只羊羔子,说死就死了。要知道,那时农业社结束不久,每家每户也就能养起一两只羊,一只羊羔子长大了过年杀了卖钱,是一个家庭一年的零用钱。我惶恐了,不知所措。我没有去向麻叔承认自己是凶手的勇气,我想,也许小羊羔不是因为那一石头死的。一块青石怎么能打死一只羊呢?我忐忑不安地在家里待着,也没心思去玩了。我听见麻叔在院子的树下用刀子剥那只羊羔皮子砉砉的声音,麻叔还不时和一旁观看的父亲递个话。我不敢出去,我希望听到麻叔说“羊羔大概是吃什么闹羊草死的”之类的话,可是一会儿,听见麻叔说:“奇怪,后腰这么大一块淤血?”我脑子里嗡一下飞起一窝蜂,心里难过的要命,我该怎么办?都过了几天了,我该怎么说?隐约传来麻叔用刀割肉的声音,那刀就像割在我身上,一刀一刀的。我甚至可以肯定,麻叔一定会怀疑到我,因为我常常撵他家的羊。然而,胆怯最终战胜了勇气,我没有说。这件事不久,我在大路上捡到五块钱,交给父母,那五块钱恰巧是麻叔丢的。他收到钱后,直夸我是个好孩子花了一块多买了五个糖馍馍给我送过来。我差点要说出我心里的秘密,但还是没能开口。
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头。每次想起来,心里就烙出一股焦烟,让人隐隐作痛。这也使我在今后的岁月里,尽可能不干亏心事,有时不得已坐得不好了,也要想办法向人说清楚。那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真太不好受了!
另一件事和鬼有关,并使我从此对鬼有了一种异样的恐惧。
那一天,我从外婆家回来的路上,看到有祭路烧纸后留下的祭品,觉得好玩,就捡了件带回来。父亲看见后问明情况,暴跳如雷,说那是祭给鬼的,谁拿走了,鬼就会找麻烦。他喝令我赶紧送回去,他的话让我由对父亲责骂的恐惧转而变为对鬼的恐惧,一时周身发紧,仿佛旁边真有什么似得。我生性胆小,晚上上厕所,常常要把手电搁在屁股后头走路。现在,我竟然惹了鬼的麻烦。我哭哭啼啼下了坡,一步一步挪着往回走。不知为什么,那天路上行人稀少,去外婆家那段路有些地方基本不住什么人。路上静悄悄的,我觉得沟沟畔畔都有些异样。路旁窜出一只兔子,头顶飞过一只麻雀,都让我浑身发紧,心惊胆战。又不敢放声大哭,害怕有人看见丢人。就压着惊恐,屏着气走路,总觉得身后有什么,转身停下来看,什么也没有,四周静悄悄的,谁家的鸡在长鸣。平日里去外婆家,常有外婆家村里的孩子拦路打人骂人。当然,他们要路过我们村,我们也会这样招待他们。我一个人去外婆家,常常要在拐弯处伺机而动,趁这些孩子不在,放开脚跑过去。那天真见了鬼,这些坏孩子一个不见。我盼望他们突然跑过来,把我围住。至少,身后围了人,比围了鬼强多了。我甚至愿意让他们追着我跑到目的地,哪怕我放了手中的不祥之物后,让他们把我打一顿。可惜没有。我硬着头皮走到捡拾祭品的路边,远远见那一圈纸灰还在那里,旋风一吹,纸灰翻卷着上了天。我就觉得纸灰里有什么东西。风撩了我的衣角,我感觉什么东西在扯我。我不敢哭,甚至不敢出气。蹑手蹑脚,走到纸灰圈旁,撒手把那东西扔下去,转身就跑。我几乎一口气没停,一路跑回家。
这件事除了增加了我对鬼的恐惧,也让我从此对鬼的小气有了看法。别人不知道,拿你点东西,竟非要缠人,不是小气是什么?看来对鬼,还是要敬而远之。
还有一件事,我每次想到,总能想到那天的天气,甚至鼻腔里总要泛出那天雨后山洪带来的浓浓的泥腥味。
那是一个夏天,我们全家到村里的另一条山沟的本家去赶事。家里刚刚孵出不久的小鸡圈在栅栏里。天忽然下起了雷雨。雷鸣电闪,暴雨倾盆而至。赶事的人都纷纷躲回窑内或蓬下避雨,却见母亲不顾大雨往坡底跑。看见的人大喊:“雨这么大,你跑回去干啥?”“家里鸡娃没收好!”雨声里杂着母亲的回话,被风吹得有一词没一词的。我心里焦急,看着母亲跑进雨里,却没什么办法。那一窝鸡娃对我们家来说,也算金贵。平时养那么多鸡,我小时候除了过生日就吃不上个鸡蛋。一篮子一篮子收起来,全让母亲卖了补贴家用。那么多鸡娃出了问题,母亲会受不了的。暴雨很快停了,我踏着泥水回家看母亲。雨后的青草在阳光下挂着闪光的水珠,小河里已经起了洪水,一沟泥腥味。我回到家里,土院里聚了大大小小的小水泊,在阳光下静静地反着亮光,石床石碾石磨被暴雨冲洗的干干净净,院子里只有一串母亲的泥脚印。母亲躲在窑里,我听见她的抽泣。推开门,母亲正换淋透了的衣服,头发被暴雨打的一绺绺贴在额头,满脸的泪痕雨水,炕上只有几只被母亲用毛巾擦干后犹瑟瑟发抖的小鸡。
我永远记住了母亲那天的泪水以及那天浓浓的泥腥味和雨后的阳光。我以为,那一天,大概是我仁慈心的启发。
这几件事都是我很小时发生的,我却清晰地记住了那些事发生的细节。人的遗忘是有选择性的,如果记忆选择记住了其中一些事乃至细节,一定有记忆本身的道理,它或许是觉得,这些事对你来说很重要,你必须记着它们。我选择接受记忆或时间的劝告,并且决定把这些琐事写出来永远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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