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5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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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登华山记
听说步行上华山得一天时间,早早从西安出发,一路车窗外平展展关中大地,说华山到了,才下车,目光就被眼前突兀而起拔地升空高入云端的大山撞得猝不及防。大阳才刚出来驱赶山上薄薄雾气,天不甚热,是爬山好天气。从玉泉院入华山峪路,先见峪底涧水在山石上奔流,清澈可爱,游人纷纷拍照戏水,也下去洗把脸玩了一会,才稳步上山。边走边看,两面山峰崚嶒直上壁立千仞,高处不可极目,只见一片天光。山石成苍白色,陡立直插,石隙纵斜如网,如苍穹中一只无形大手向上提携。岩缝杂生草树,和大片山石绿白相映,一副水墨图景。峪底草木葱茏,掩映一条清冽的涧水从白石间流下来。这些白石或如屋如兽立于碧树丛中,或如龟如卵浸在涧水里,有时只斗大一涧白石成溪流状,却不见溪水,隐隐听得水在石下窸窸窣窣响。溪水顺山势成潭成瀑,成潭则清幽泛碧,深浅见底,成瀑则激石溅沫,清越动听。游人不时驻足石上,洗脸擦汗,戏水流连。道旁也间有花树,红黄喜人。忽而一阵细雨,树愈碧石愈白水愈清,山路无尘,路边石室小院杂花石桌,草丛中偶一只巨大蟾蜍沐雨呆立,游人又三三两两散在深壑幽谷中传呼相闻,未历其险先觉其幽。只是坡越走越陡,上山的倒还悠闲,下山的一个个走路如木偶般拖着腿一步一顿,有的干脆扶着山壁倒走。一小伙边走边喊,我终于下来啦!啦字拖了好长,我觉得好笑,有那么累吗?
俄而雨收云散,阳光清澈,山显得更高,过石门,见天外一峰白花花笔直刺向清空,路旁的岩壁也渐渐看得让人心惊,石层斜插簇拥排空而上,裹在外面的一层在岩缝草树的挤迫下仿佛随时要崩裂倾倒。莎萝坪峪旁峰褶里有一段天梯,有几个小伙呼喊着往上爬,我也不顾妻子阻挠,带上手套,拽了铁链踩着湿滑的台阶直爬到“此路不通”,驻足回望,发现自己悬在半空,空气和阳光明净的有点刺眼,身旁的崖壁也直立得有点僵硬,未敢久留,下来后窃喜又挑战一回自我。莎萝坪而上,路越陡,石级曲折盘升,似无穷尽,游人多有抱怨哀叹欲半途而废者。我平日自恃体力,尤边走边停,气喘吁吁,汗愈出愈多,须不时喝水,路旁休息亭水却越卖越贵,好在还可喝水之际,稍作休息吹吹凉风。道旁多古树,有一千多年者。回头望山下,来路隐在谷底绿树丛中,头上方那一峰却不时从树隙间夺目招人。转至千尺幢,一大石隙,隙外悬崖高垂,隙内凿阶直上,只容两人缘铁链侧身上下,说是华山一险,众人都小心谨慎,行进既缓人也渐多。我到觉得石隙阻挡视线不觉其险,只是停留回头,身后空空,低头见众人于铁链上悬作一串,才稍觉惶恐。
千尺幢百尺峡而上,台阶不甚陡,只是峪底所见悬崖忽然置于身旁,且高得异常飘渺,不禁有点脚软心慌。手脚并用,似乎除了清澈的阳光别无依靠,只有向上的台阶清晰实在,偷眼一望,远处那一峰白光刺眼,直撬得天旋地倾,赶紧将目光收回,又瞥见近旁岩缝间碧树如绿瀑般临空直下,直至无底,便不能再看,心口发堵,头低得再低些,眼盯着石阶一口气爬上来,尤不敢回头,坐在一处平路上背抵崖壁喘气,水壶也靠里放稳了,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吸下悬崖。好一会才缓过来,见妻子未到,抖胆走到路口下望,又一阵头晕目眩,双腿发颤。妻子上来却只是出汗喘气,摇帽子扇风,一边还靠着栏杆凭高远眺,吓得我远远拽她的衣角,妻子倒一脸茫然。我那时沮丧的想到,我有恐高症,只是之前从未登高如此,未曾有强烈感觉而已。
贴着岩壁转个弯,忽听人声喧哗,紧走几步,眼前豁然,北峰到了。却见众峰耸立,巨壑无底,脚下仅丈余阔,身旁临万仞崖,其时正午已过,阳光普照,峰影错落,壑底碧树明暗相间,崖壁白石突兀撑空。巨壑通天之处,白云堆叠,极显宇宙浩瀚;峰脊咫尺之地,游人攘攘,尽现生灵渺小。纳闷众人从何而来,却见一索道直挂北峰,缆车悠悠上下,另一端杳深不可睹,只见峭壁陡立无树直通地底,心就忽忽下沉,头皮发麻,先前豪气不知踪影,左右看看,自己如置天上,三面悬崖,只一面巨峰如剑插天,正是山下所见发白光者,尚由山脊一线石路连接,两旁皆万丈笔直悬崖,游人蜿蜒如线高入云天,一时心生悔意,不知自己该如何下得此山。欲归不能,硬头皮过擦耳崖,妻子在山脊巨石上拍照,我只能紧抓铁链一步一挪,双腿打颤。至苍龙岭,仰望许久,隐约觉得脊梁骨发冷。见窄窄一脊蓦然陡立,石阶护栏宽仅一米左右,游人一左一右上下穿行,有人逍遥地停步长啸,不觉气馁万分,晓得自己不能和登山之众人相比。据说古时没有护栏,古人就骑山脊而上,想想就胆寒。忽然听导游说,此处为韩愈投书处,说韩愈上山一游,下山时畏险大哭不前,投书于岭下求救。我突然笑起来,心中释然,原来知己在此,韩愈尚且大哭,况我乎?化哭为笑,碍于众人耳,若无人时,此情此景,再没有比放声大哭更适合的表达方式了。又见岭下有苍龙庙,赶紧进去上布施烧香,只冲那楹联写的“上下山平安”,出来后果觉好受一点,咬牙扶栏杆往上爬,见妻子于前左右顾盼,低头促声,快走!目不斜视一口气上来,汗出如浆,才松口气,回头再望北峰,仿佛在云中下望,北峰至苍龙岭下,亭台楼阁,树木掩映,间以欹侧倾斜的巨石,蜿蜒盘旋在如刀刃般的山脊上,显得飘渺异常,低头看脚,实实在在踏在石头上。
从金锁关曲折至峰顶,已近日暮。道路忽然为参天古树包围,适才险境全然不见,晚风贯林,窸窣有声,夕阳从林梢漏入,斑驳清幽。置身中峰,登高四望,才看清山下所望突入天际一峰至峰顶又分东南西中四峰,诸峰间山路相连但均掩映在密林之中,中峰在中,不觉险,东西南三峰均临万仞绝壁。
看日落须在西峰,其时游客大都下山,林间小道曲折幽僻,峰抹夕照,松涛阵阵,显得清凉肃穆。走上西峰,忽然又置身绝壁,脚下众壑倏暝,不敢窥其深浅,眼前长空万里,未可极目,风又从西方横贯而来,让人立脚不住,把衣服扣紧,帽子装进背包,惶惶然被风推着走过通往峰顶的一线山脊,躲在峰顶巨石后避风,听见石头上一伙外国男女大呼小叫,显是被风吹得不能站立。顺天梯爬上去,立刻被风吹得贴在石上,大着胆子坐起来,西方红日缓缓下沉,天际一线似凌空悬浮,回头望华山诸峰,远在线上,光灿灿如仙岛漂浮,树色更加苍翠,山石更显崔巍,天空瓦蓝宁静,心才渐渐沉下来。看罢日落,下西峰时,天已全黑,没带手电,又无月光,靠手机屏幕微光辨得走路,好在知道来时是林间小道,不必畏险,但还是有点忐忑,忽见道边星星点点亮光,闪闪飞动,才晓得是萤火虫,不知为什么,虽然只是第一次目睹这无数次听说的小生物,心里却觉得和它们是那样地熟悉亲切,就在这高峰黑夜里,久久注视这些不避人的小虫子,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夜里住中峰旅店,很简陋,又停电,窗外山风在林间起伏,似雨似涛,听了很久也不觉烦躁。疑心晚上要梦见掉下悬崖,颇担心,但在山顶不曾停息的林涛声中和一张脏兮兮却颇软和的床上,这些梦竟没有做。半夜起来解手,迷迷瞪瞪见脚下一片灯火,吃了一惊,细看时才晓得是山脚华阴市的灯光,一时恍如在天上下望人间。
早晨四点起床,往东峰观日,路上满是晃着手电光夜里上山的人,观日台人已很多,有裹棉大衣倒地而睡的,有三五成群喁喁说话的。挡不住冷,租件棉衣,吃了一桶热气腾腾泡面,挤在人群等日出。渐渐可看见近旁峰头绿树,又看清弥漫在东峰绝壁下茫茫大雾,又看清东方天际发亮的鱼鳞般层层薄云,大家均失望,雾气却从绝壁下渐渐升腾,越来越大,直到八点多,山下上来的人说下面日出很美,上来却没有了,大家嚷嚷着散了。和众人一起攀东峰天梯,才明白莎萝坪自己的骋勇多么可笑。
登上东峰,绝壁下雾气滚动深不可测,远近山峰,全不似昨天明朗,一一雾气环绕,只露出峰巅碧树楼阁,恍如仙境。东峰有著名景点鹞子翻身,崖壁不垂直而向里凹,凿石窝悬铁链上保险锁坠下可去另一峰顶上据说陈抟和赵匡胤下棋输华山亭子,其时云雾弥漫,仿佛可见滚动大雾中亭子影子。悬崖边不少人等了下去,有人已把半截身子戳在雾里。我走近看看,两个小女孩在母亲带领下抓着铁链下挪,小屁股后云雾缭绕,我立即走开,知道这和勇气无关。到南峰时,太阳从云层出来,雾气渐渐散去,南峰的峭壁就更加清晰地悬在眼前。陡直如刀削般峭壁,半空凿一小路,一铁链拦着,小路尽头,一天梯直垂下去,可到一道士修炼之洞穴。从旁边的平台看去,无底的悬崖上,一串人渺小如蚁坠在那里。妻子硬是要走一走,我也抱着练一练胆好下山的想法硬头皮走过去。才几步,就紧张地面朝里贴在崖壁上,大气不出,双手紧紧抓在光秃秃没有任何凹凸的石壁上,偶一侧头下望,目光空虚地找不到着落,远处山峰在阳光下白绿相间,颜色逼真而遥不可及。见一女子也如我一般贴在崖壁上,脸色苍白进退不得,似笑而欲哭,赶紧原路返回,背后尤紧绷绷的后怕。妻子回来后,问她敢不敢下天梯,也直摇头。
领了登山英雄纪念牌下山,在一处天梯上方,等下面人上来再下,忽听得一阵悠扬的笛声,正纳闷,一位老者满头冒汗两手按着笛孔悠悠上来了,才疑心怎么连铁链也不抓,又见黝黑的光肩膀上挑一担货物,一步一步上来,笛声始终未断,看得我目瞪口呆。下了天梯,又见一老者背一竹篓矿泉水高歌着赤脚走路,又傻眼,始知人和人差别有多大。
下山后,踩在公路上,觉得大地可爱后土可爱,想起昨日高喊我终于下来了的小伙,会心一笑。韩愈投书处山西百岁老人曾放声大笑,笑韩愈胆小。我觉得韩愈一定和我一样有恐高症。有人说韩愈面对皇帝都略无惧色“不敢山行必不然也”,我觉得未必正确,有恐高症的人经过修养未必不能勇敢。上华山我还得出个结论,那就是,伟人就是伟人,或者说,强人就是强人,强人的身体决定他是强人,有时或许和其他关系不大,比如赵匡胤,陈抟,有些人硬要贪天之功是不对的。那60岁还从西峰飞下去的人,也不单是勇敢,人们倒不必把英雄的头衔给他,他只是一个特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