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如果自己写小说的话，一定要写一个主角在在成长中被虐，又在被虐中艰辛成长的故事。而且这种虐，不是来自简简单单的一个仇人或对手，是很现实的一种“虐”。表面上看起来周围环境的一切都自有其运行逻辑，“只不过”对主角造成的后果很痛楚。然后主角也很努力，虽然取得了一些成果，却依然有很多事情是他/她无能为力的。

曾经以为《琅琊榜》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其实不然。古龙的小说《白玉老虎》才是这方面的典范。因为前者是《基督山伯爵复仇记》，主角虽然忍辱负重，但之后的复仇却次次告捷；而后者则一路艰辛忍耐，到了后来却发现自己先前的牺牲不过是父亲生前所下的一盘大棋中的冰山一角。至于父亲的大棋呢，也不是门派斗争中的一角，并无绝对的胜算。

遗憾的是，《白玉老虎》在古龙的所有作品默默无闻，只在四十年前改拍过一次电影。另外，古龙自己也没有完成这部作品，下部找了人代笔，所以其实故事结束于上半部分。五年前看了这部小说，然后用自己的视角把这个故事再写了一遍。如今再看，深感此故事比《琅琊榜》更精彩。于是改写旧文字，重温当时的心境与感触，希望你也能感受得到。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思如密藏。”这句话出自《地藏王菩萨十轮经》，赞颂的是地藏菩萨的圣德。在古龙的《白玉老虎》里，一个躺在棺材中的怪人也叫“地藏”，他说，剑道的至高秘诀正在于此。

大风堂有三大领导人：赵简、上官刃和司空晓风。而主角赵无忌则是赵简的儿子。在主角的新婚之夜，赵简突然被杀。《白玉老虎》就开始于此。当时，大风堂已经风雨飘摇，而对头霹雳堂则与蜀中唐门强强联手。很快，上官刃又投奔了唐门，父亲的人头就是投名状。于是赵无忌决心杀掉上官刃为父报仇，但和庞大的唐门家族相比，他势单力薄，成功的胜算很小。且因为武功不够，他打算先到唐家堡当卧底。在临行前，司空晓风交给他一只白玉雕的老虎，让他在动手前把它还给上官刃，因为里头隐藏了一个关于大风堂的秘密。

唐家堡里危机四伏，处处考验，甚至连见到上官刃都难。“没有任何表情”是对主角最多的描写。其实在唐门，来自大风堂的卧底不只是他一个，而且卧底的境界是不同的。无忌虽已经小心翼翼，却还是不断犯下各种错误，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他又不断发现别人比他更忍辱负重，更沉得住气，牺牲也更大。照应了开头那句话，如大地般不动的境界需要“忍”，但不能光是痛苦，背后更需要无数的深思熟虑。

忍不仅是心字上一把刀，更是心头上最锋利的刃。故事里最好的写照便是上官刃，人如其名。原来大风堂三大领导人早有密谋，上官刃亲手杀死赵简，才能取得唐门信任打入敌人的核心。其他所有人则都以为上官刃是卖友求荣。不过世人的唾骂比起失去好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赵简和上官刃本是挚友，当赵简人头落地时，上官刃的心一定很痛。但是痛归痛，上官刃始终隐忍不发。他保持着演技，主角和唐门诸多高手从未看出他的真实意图。直到最后一章，主角捏碎了白玉老虎，取出了父亲的亲笔书信，他才知道了真相。

这个变化对赵来说太大，过去赖以生存的仇恨忽然失去了意义。“他的家也被毁了……生离随时可以变成死别。他未来的妻子（因为婚礼没有搞成）现在很可能已在别人的怀抱中。以前这一切他还可以忍受，因为他觉得他的牺牲是有代价的。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秘密，他的一切牺牲却反而变得很可笑。”为了大风堂的存亡，他还要尽力保护“杀父仇人”，“这是多么的痛苦和矛盾”。但正如上官刃所说“你不杀我，只因为你是赵无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你都有理智，因为你已受过太多苦难，太多折磨，你已经跟别人不同了。”这样的人生境遇并非简单的无法率性而为——最初的丧亲之痛，他没有倒下去。而这新来的打击却更加巨大，因为仿佛抹杀了之前所受苦难的意义。世界整个颠倒，才是艰辛。

曾经，父亲之死让他精神奔溃，唯独靠着“仇恨”这副支架才重新撑了起来。在这一年中，他开始学策略，学不露声色，学周到的思考问题，剑术也有了进步。可惜再怎么进步，时间毕竟有限：他的剑再快快不过神秘高手唐傲；武功很好也不如上一辈的上官刃和天赋异禀的两个小孩；至于谋划策略，更不如洞若观火的唐缺。这样的“有限”更现实，他的人设却也因此发出了微光，因为最后成大器的人必须忍受过很多磨难。

当然，主角此刻离成大器还很遥远。最后一章中，更大的故事才刚刚向我们展开。蜀中唐门和霹雳堂虽然都不够“正道”，但却懂得在该花钱的地方花钱。他们重金研发了最先进的暗器和火药，而这“奇技淫巧”的杀伤力也回报给他们江湖上极大的威望。大风堂则是另一种风格，重情重义，不少人为了组织抛头颅洒热血，忍辱负重，宁死不屈……但是结果一定会光明吗，还是只是无谓的牺牲？这之间的胜负较量很难说清。

对于主角来说，他认识到父亲为了门派兴亡所做出的巨大牺牲——可以结束生命，毁掉儿子的婚礼并且让他一年都蒙在鼓里。父亲伤害了他，但为了父亲不白白牺牲，主角依然需要保护“杀父仇人”。“仇恨”的旧支架被抽离了，替换上来的新支架却是由更锐利的尖刀构成。从报杀父之仇到更深的门派斗争，这场战役将更艰辛，所承受的心理压力也会更大。

所以古龙后记中说“赵无忌内心的冲突已经被打成了一个结，死结”，但古龙同时也说“赵无忌还要活下去，这个结迟早总要解开的，所以这故事一定要继续下去。”其实对于每一个读者来说，能否打开属于自己的那个心结，才是最重要的事。和主角一样，如果你面对的现实不能改变，心中的结一时打不开，莫不如先接受下来，继续过日子。然后自己会变，现实也是会变的。到那时候，结也将不再是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