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看了《红玫瑰与白玫瑰》的话剧，改编得很有意思。振保内心独白从张爱玲漫不经心式的叙述，变成了黑衣人与振保之间的对话。黑衣人时而扮演放荡不羁的本我，时而扮演冷嘲热讽的超我，着实让话剧增色不少。于是这周就重新看了看原作，这个故事或许可以简化成一个男人的故事。他出身平凡，在一开始很不受待见，然后遵循社会准则一步一步获得了社会的认可与地位。但是这种对社会准则的服从并非是他真心所愿的，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在情爱面前，他常常以为自己道德高尚做了正确的选择，实质却是不断通过性释放自己的压抑。

《红玫瑰白玫瑰》最经典的大约就是那两个比喻。前些日子，一个朋友还借这个同我说，对女生来说，婚姻之后，在男人心中就不断贬值，红玫瑰成了蚊子血，白玫瑰成了饭粘子。表面上看是人在婚恋的选择中难以两全。但如果一方内心的压抑和扭曲累积到一定程度，没娶的那个一样会贬值。再进一步，就算是同时拥有红白玫瑰也没有什么用，也不会幸福，这个规律对男女来说都是一样的。

而作为女性，当感受到来自男性目光中的不珍惜时，自然会不舒服，但是那只是别人的眼光，无需内化并将之等同于自身的价值。好的例子书中就有，娇蕊重遇振保时应对他的那句“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就相当平静而从容。她的成长和变化，以比振保本人实在好了太多，也让人佩服。

【振保道："那姓朱的，你爱他么？"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儿子的海军装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领，低声道："你很快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其他还有几段也挺有意思的，挑出来略说几句。

首先是下面这段写振保内心深处的孤独和寂寞，写得传神：

【……振保抱着胳膊伏在阑干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的两片落叶踏啦踏啦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然后，下面这段是写振保获得娇蕊之爱后，反而又陷入了空寂。正是叔本华哲学中的欲望，一旦满足就像钟摆一样摆到了另一端：

【振保笑道："你心里还有电梯，可见你的心还是一所公寓房子。"娇蕊淡淡的一笑，背着手走到窗前，望外看着。隔了一会，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经造好了。"振保当初没有懂，懂得了之后，不觉呆了一呆。他从来不是舞文弄墨的人，这一次破了例，在书桌上拿起笔来，竟写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感情的一种满足。】

再之后就是振保和烟鹂结婚之后找情妇，他故意要让妻子看见，对情妇则是边虐待边快感：

【振保拿了钱出来，把洋伞打在水面上，溅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来，他跨到三轮车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种拖泥带水的快乐。抬头望望楼上的窗户，大约是烟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白蕾丝茶托，又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伞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这里的比喻描摹了金玉之下，心之窝瑟到崩坏的一个过程。

而最后的结局也耐人寻味：

【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再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责任被比喻成了蚊子，他自觉是被动的，责任还是可恶的。而他“又”变了好人，说明之前已经变过好人了，这在小说中也有提示。所以，“好人”只是他暂时达成的妥协，之后他的反弹也就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