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字定格母爱之光:一部穿越岁月的“民间志书”
——读林丽霞《妈妈的愿望》有感
廖理南
退休八载,终日埋首故纸堆,早已习惯以史志的冷峻笔触钩沉岁月。然今日读林丽霞女士《妈妈的愿望》,心弦竟被重重拨动,数次搁屏掩面,难以自持。恍惚间,自家老母拄杖立于宿松山道竹影里的身影,与书中文字悄然叠印——原来天下母亲的心事,从来都是这般深沉而相通,跨越时空,直抵人心。
此文最撼动人心之处,在于它以最朴素无华的日常絮语,悄然垒砌起一座中国母亲的精神丰碑。那位八十三岁老母口中流淌的家长里短:谁家孩子考上211大学、谁家人病了卖了猪、地里的迟黄瓜该上签子爬藤了……这些看似琐碎如尘的闲话,在女儿心中,在读者眼中,竟汇聚成一部母亲用整个生命书写的“民间志书”。身为老史志工作者,我深谙地方志之血脉精髓:它绝不仅尘封于档案馆的卷帙浩繁之中,更深藏在这浸透柴米油盐、饱含烟火人情的日常牵挂与守望里。林女士笔下的母亲,其言其行,正是最鲜活、最本真的民间历史载体。
文中母亲愿望的变迁史,何尝不是一部鲜活的中国家庭微型编年史?从“长命百岁”的朴素祈愿,到“读书成才”的殷切期盼,再到“常回家看看”的深沉守望,最终归于“死后告知”的平静坦然——这四次愿望的嬗变轨迹,清晰地映射着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来中国乡村社会变迁与家庭伦理演进的深刻缩影。那些令人鼻酸的细节:母亲踉跄着追到大龙山腰只为塞一包饼干、灶前精心煮就的茶叶蛋、灯下一针一线密密绣出的鞋垫……无不与史志典籍中记载的“宿松民俗”血肉相连。然而,这些源自生命本身的细节,其情感的浓度与生命的温度,却远比任何冰冷的史料更显厚重、更具穿透力。
尤令人击节赞叹者,是作者将母亲的愿望喻作“一束有回放功能的光”。这比喻何其精妙!这束光,不仅照亮了女儿从蹒跚学步到展翅高飞的成长路径,更清晰地投射出母亲自身在岁月长河中逐渐佝偻、缩小的背影。光影交织间,母爱的无私付出与生命流逝的苍凉感,令人动容。作为终生与历史对话的史志人,我常探求如何为平凡生命立传存真。此文给出了振聋发聩的答案:真正的历史,不在帝王将相的宏大叙事里,而在母亲塞进行囊的咸菜坛罐的温热中,在她站在村口竹影旁日渐模糊却执着守望的身影里,在那句重复了千百遍、揉碎了牵挂的“下次什么时候回来”的殷殷追问里。母亲,正是最伟大的“民间史官”,用生命书写着最真实的历史。
结尾处那声“从生到死的距离”之叹,初读似有悲凉,细品则蕴藏着中国母亲最深沉坚韧的生命哲学:她们甘愿将自我生命的愿望悄然熔铸、转化,成为对子女绵长无尽的期许与祝福,正如文中那根“无形的线”。这种代代相传、血脉相依的情感纽带,正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绵延数千年最温暖的密码之一。母亲的愿望,最终超越了自身,化作了对生命延续最质朴而伟大的祝福。
拙笔实难尽述心中百感交集。惟殷切祈愿,能有更多如林丽霞女士这般心怀温情与笔力的写作者,持续为无数默默无闻的普通母亲树碑立传。毕竟,吾辈史志工作者皓首穷经、孜孜以求的民间记忆与历史魂魄,其最深沉的温床与最永恒的光源,或许就蕴藏在每一个游子心头,那束永不熄灭、温柔照耀的母性之光里。林女士的文字,正是对这束光的深情定格,让母爱这最普遍又最崇高的情感,得以在历史的长廊中熠熠生辉。
附:妈妈的愿望
林丽霞
妈妈八十三岁了,一个人在老家岳西村子里生活。这两年我年休假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就是岳西老家。我带着孩子们回去看她,她半躺在堂屋的竹摇椅上,听到车子的声音艰难的起身走到屋前,阳光刺眼,落在她的身上,更像一束有回放功能的光写满岁月的痕迹。
三姐知道我们回去,提前回家在厨房里忙活开了。妈妈撑着并不利索的身体,帮姐姐打下手拿东西、摘菜、塞火。还一直和我们说着村子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人和事:谁家双胞胎都考上了好211大学,要去喝喜酒了;谁家养了几头猪因为主人身体生病又卖了;我家地里的茶叶小姐姐回家也打理了;她种了几颗迟黄瓜,要上签子爬藤了;听说村里小学因为孩子太少也要并走了,到时候可能改做养老院,我只希望能烧饭给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吃,我就省个懒,这个腿疼的吃不消,不愿意动了......就这样,妈妈不停的念叨着她知道的一些家里家外的信息。
菜烧好了,我们围坐在客厅里等饭焖熟。"等孩子们考上大学了,你们也写个纸条去坟头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她忽然这样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我说:“你能长命百岁,亲眼看见孩子们金榜题名时。可可只有四年就高考了。”
妈妈笑了笑,皱纹在眼角堆叠起来:“四年,我估计也活不到了。你家小的还有几年高考呀?我更等不到了”。
我一时语塞。记忆中,妈妈的愿望总是与我的生命轨迹紧密相连,却从未如此直白地与死亡相连。
幼时,妈妈的愿望是盼我们"长命百岁"。有一次在外婆家发烧了,妈妈背几十里山路翻山过河的带着去看村里的赤脚医生,连哄带吓的叫我们打屁股针吃药,嘴里喃喃着"菩萨保佑",夜间睡前还“叫吓”或者请邻居家的婆婆“出米黑”。那时我年轻,觉得妈妈懂的也多、对我们管得也严。她总说:“你们父亲走得早,自己要知道争气,你们兄弟姐妹们好好念书,好好活着。”当时我不懂,活到百岁是何等漫长的事,只觉得妈妈的手掌温热,便一切都好。
及至上学,妈妈的愿望转为"读书成才"。她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洗衣、去菜园地摘菜、为我们准备早饭,然后站在门口目送我走向村口的小学。小时候的冬天雪下得大,村小离家不远,还可以提个碳火炉去学校。妈妈担心我个儿小山路滑把火炉弄翻,总帮我把火炉送到平坦的公路上再回家。她常说:“你要用心读书,考个好学校。要对得起你哥对你的付出”。那时的我也感受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更感受到妈妈对我深切的期望。还深深记得1992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去闵山中小参加六一儿童节活动来不及吃早餐就跟着同学们出发了,妈妈去门口商店买了一袋饼干一路追到大龙山腰上塞到我书包里。这是到现在为止,我吃过味道最好的饼干和一生的念想。妈妈平时舍不得花钱,钱要省下来花在家里的大事情上。
后来我上了高中,离家寄宿,妈妈的愿望变成“吃饱穿暖”。每次回家,都要给我准备一罐家里腌的咸菜,几双新绣的鞋垫。再后来,我去合肥上大学,妈妈的愿望变成了“好好念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青春期的我,每次回家听妈妈念叨一次愿望,努力的方向和目标就更坚定和清晰一些。每次开学时妈妈都把攒下来的鸡蛋煮成茶叶蛋,让我带在路上吃,带到学校和同学们分享。到现在我学着妈妈只放盐和茶叶的方法煮茶叶蛋,经常煮给我的孩子们吃。
2005年,我大学毕业工作地在宿松,妈妈的愿望简化为“常回家看看”。电话里,她总说:“家里都好,你不用挂念。工作上的事要紧,把工作一定要做好”。可每次我回去,她都要提前两天就开始准备我们爱吃的菜,蒸高粑、过年的时候切芝麻糖、印状元粑......临走时,把后备箱塞满。她站在公路边那片竹林旁送我,身影一年比一年佝偻。我坐在离去的车上回头望,她的身影渐渐变小、模糊,消失在山路拐弯的尽头。
今年,我带着自己的孩子回来看她。她的愿望竟已变成了“死后告知”。这愿望太过直白,直白得让我心慌。我忽然意识到,妈妈已经八十三岁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忌讳谈论死亡,反而像是在安排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她如今走路很慢,要拄着拐杖或者扶着墙壁,却还亲自下厨,做我们最爱吃的老家炒腊肉。她站得不是很稳,但靠在灶台边撑勺的动作却还利索。我站在厨房门口看她忙碌的背影,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为我们做饭,只是那时她的背影挺拔如松,现在却佝偻如弓。
午饭后,我和妈妈一起玩自拍。我想留下每一次相见的时光,其实我心里也有些悲观,总担心这一次是最后一次。我邀请她跟我一起住些日子,带她去医院体检,她却一个劲的摇头说不,担心菜园里的菜要浇水、鸡也要喂......她总有各种放不下,不愿意离开老家。我拿出她爱吃的威化饼干,把黄桃切成薄片,妈妈很开心的尝着。小女儿凑过去学着用岳西方言问:“外婆,好吃啵?”妈妈听了三遍才听清楚,然后连连点头笑着说:“好吃好吃。”坐下来的时候,妈妈还是喜欢讲过去的故事,我女儿听她讲故事,妈妈的眼里忽然有了光彩,就像从前看我时一样。这几年,妈妈的身体并不好。我却不知该如何守护她,能做到的很有限。她的生命如同风中的残烛,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火光摇曳,随时可能熄灭。
因为工作需要,很快就返岗了。妈妈很舍不得,希望我们能多住些日子。白发在夏日阳光中像一团柔软的云。我忽然发现,她变得那么小,说的故事也很小。临行前,她对我大女儿说:“可可,好好念书,考个好高中,以后考个好大学。”然后又转向我:“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呀?”
车子驶出村口,老家的房子和妈妈身影很快消失在转弯处。我忽然明白,妈妈的愿望从来都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像一条无形的线,始终系在我的身上,无论我走多远。
如今这条线快要断了,而我却抓不住它的两端。
妈妈的愿望,从盼我长命百岁,到要我告知坟前,原来不过是一段从生到死的距离。妈妈的愿望就像一束光,光影中写满了希望、美好、成长……而今我自己也在努力成为一束光和追光者。
——原载2025年08月23日
16:00 安徽《同步悦读》
编者注:这里转发《同步悦读》上的原文时,已对九处作了修改。具体如下:“幼时”节中“叫黑”(吓),“那时她年轻”中的“她”(我),“那时我不懂”中“那时”(当时)。“及至上学”节中,“妈妈担心我个小”(个儿小)。“后来我上了高中”节“努力的方向”“清楚一点”(些)。“2005年”节“工作上事要紧”(工作上的事要紧)。“午饭后”节,“妈妈很开心的偿着”(地尝着),“妈妈听了3遍”(三遍)。末节“光影中写尽了希望”(光影中写满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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