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乡多奇景。可当我在隘口乡花学村的田埂尽头看见它时,连呼吸都化作了山岚——青灰色的巨石上裂开数十道深痕,像被闪电劈开的龟甲。裂缝里蜿蜒着苍褐色的血管,虬结着向上攀升,直到在五丈高处迸出遮天蔽日的绿云。老农说这是四百多年的香樟,可谁也说不出是石头先裂,还是树根先至。
晨雾初散时,我伸手触摸这纠缠的岁月。樟树皮是青铜的质地,裂缝里渗着松脂的幽香;花岗岩却像凝固的浪涛,棱角已被时光磨成浑圆。树根在石隙里织就暗金色的网,有些深深嵌入岩芯,有些悬垂如老者的银须。石与树的交界处,竟生着青苔与地衣,宛若某种温柔的缝合。
背着竹篓的老者用镰刀敲了敲岩壁:"当年我祖父的祖父,就见它这般模样。"石头的裂纹里嵌着光绪年间的铜钱,树瘤上还留着大炼钢铁时的斧痕。暮色漫过田垅时,我看见樟影在石面上游移,恍若千年古砚里漾开的墨纹。
山雨骤至的刹那终于懂了。银箭般的雨丝击打树冠,千万片樟叶翻卷成碧浪,而巨石在雨中愈发黝黑发亮。雨水顺着树根灌入岩缝,我听见细碎的迸裂声——不是摧折,而是生命在岩层深处舒展筋骨的吟唱。四百多个春秋的梅雨浸润,四百多轮寒暑的根系生长,让最坚硬的石头也学会了呼吸。
离村时回望,巨樟正将斜阳裁成金箔,一片片嵌进石头的皱纹里。或许本就没有谁征服谁,当生命与光阴相遇,最锋利的对抗也会化作相拥的掌纹。就像此刻掠过垅间的山风,分不清是岩石在低语,还是古树在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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