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恩德——

伟大而又浪漫的现实主义诗人

——为歌德学院北京分院和21世纪出版社纪念米·恩德诞辰90周年而作

李 士 勋 （2019.11.12.）

今年11月12日是米·恩德（Michael Ende）诞辰90周年。

臧克家纪念鲁迅的一首诗写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恩德就属于这第二种人。

1995年，我在德国看到他去世噩耗，立刻在《光明日报》上报道了他的死讯。我开始接触他的作品是1984年，后来翻译出版了他的两部作品，1989年在法兰克福书展上我有幸见到恩德先生并将《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中文译本捧着送给他。他立即回赠了我他的新作。30多年来，他的书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一次又一次重读、修改润色，直到21世纪出版社于1999和2004分别出版了这两部书，使之成为德国文学中译本的经典。也成为21世纪出版社“大幻想文学丛书”一个品牌。2015年，由歌德学院和法兰克福书展暨德国驻华使馆文化处联合举办的“首届德译中童书翻译奖”评奖活动中，我的《毛毛》和《永远讲不完的故事》译本同时入围长短名单，《毛毛》获得大奖。

恩德是一位非常和蔼可亲的人。细读他的这两部作品，可以看到他的内心多么善良、细腻，知道他是一位多么伟大而又浪漫的幻想现实主义诗人。

今天纪念恩德先生，我想简单地介绍一下他的作品引进中国的历程，他的创作手法、德国浪漫主义文学传统和他的作品对于中国当下的现实意义。

一、恩德进入中国的历程

1981年，我从社科院研究生院毕业后，留在外文所《世界文学》编辑部当编辑，负责介绍德语文学。1982年，在德国使馆举行的一次国庆招待会上，我与文化处官员康恩采先生交谈时，请他介绍当代德国儿童文学的著名作家及作品。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告诉我：米夏埃尔·恩德和他的两部作品《毛毛》和《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最受欢迎。83年10月，我获得德国艾伯特基金会奖学金去联邦德国考察半年。一到德国我就买了这两部作品，回国后就开始在业余时间翻译这两部小说。87年首先出版的是《毛毛》（和平出版社，北京）。因为出版社觉得《毛毛》这个书名不够响亮，希望换个书名。我反复琢磨后定为《时间之谜》。《永远讲不完的故事》1989年5月，由河北少儿出版社出版。

十年浩劫之后，百废待兴，引进外国文学作品重新起步，书籍出版整体质量很差。这两本书出版时，我国尚未加入国际版权公约组织。99年，21世纪出版社买到了《毛毛》的版权，张秋林社长接受了我的译本并于当年出版。2004年，他又获得了《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的版权，仍然使用了我的译本。此后，这两本书成为21世纪出版社的畅销书，为出版社赢得了良好声誉，也带来很好的经济效益。迄今这两部小说各自出了三版，均加印了50余次。

二、谈谈浪漫主义的概念

1999年，德国蒂纳曼出版社社长魏特布莱希特先生为《毛毛》中文版写的前言中说：当年，他作为《毛毛》的责任编辑曾与恩德先生讨论这部书的书名。他说：“这是一部浪漫的童话，其书名也应该浪漫”，所以恩德又增加了一个很长的副标题：“时间窃贼和一个小女孩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小女孩替人们找回了被窃走的时间”。由于出版社认为副标题太长，还是把后半句删除了。

可是，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觉得原来的书名副标题太长而且“不浪漫”呢？主要原因是我们对浪漫主义概念的理解有偏差。

文学上的浪漫主义（Romantik）起源于德国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兴盛于英、法、俄等国。Romantik在语义学上可追溯到拉丁语的Romanze（叙事谣曲），本意是奇妙的、感性的、恐怖的和具有异国情调的故事。德国浪漫派是一个与古典主义平行的文学派别。浪漫派诗人主张在实践上避开工业文明的进步，转向自然和人的内心世界，反对古典主义的清规戒律，借助幻想去探索并解决个人理想与世界痛苦的途径，而童话恰恰是实现这种愿望的最好形式。

中国读者一提到“浪漫”这个词汇，就会想到徐志摩的“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那种“小资情调”或“法国人的优雅举止”，更多的联想到爱情上“富于幻想、不守常规”。早期的翻译家把Romantik这个词汇译为“罗曼谛克”，不知何时改成了“浪漫蒂克”。很可能是这个“浪”字贬义一面影响了较为保守的中国人对这个词汇的理解，因而忽略了这个词汇本来意义：“关心人的命运，解除世界痛苦（Weltschmerzen）。”其实，在这个意义上，浪漫主义与我国屈原、杜甫等诗人的“忧国忧民”精神一致，有了这样的参照，理解恩德就不难了。《毛毛》和《永远讲不完的故事》贯穿的“拯救”思想恰恰是德国浪漫主义精髓。毛毛“拯救”的是全人类，巴斯蒂安和阿特莱尤拯救的是人类的幻想世界。幻想与现实在恩德的这两部代表作中天衣无缝地交织在一起，所以说恩德就是一位“伟大而又浪漫的现实主义诗人”，在德语中，诗人是对文学家的最高称谓，包括小说家、戏剧家。

三、德国童话发展的三个阶段

今天，童话这个文学种类的含义更丰富了，它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民间童话，艺术童话，现代童话。这三个阶段在德国文学中最明显，而且典型。

1）民间童话，指没有作者或匿名作者的作品，即长期流传在人们口头上的故事。《格林童话》是这种童话最典型的代表。它是由格林兄弟搜集整理、编辑出版的民间童话集。

2）艺术童话，指由作家署名创作的童话，德国作家E.T.A.霍夫曼的《胡桃夹子》被称为艺术童话的开篇之作。霍夫曼的同时代作家蒂克、布伦塔诺和豪夫等人，也开始尝试改写民间童话，但直到20世纪60年代，除了凯斯特纳的《动物会议》之外，德国几乎没有产生杰出的童话作品。

3）现代童话，指把现当代的现实问题写成鸿篇巨制的童话，代表作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恩德的《毛毛》和《永远讲不完的童话》。这两部作品，可谓前无古人，因此被称之为现代艺术童话，因为篇幅长，架构大，人物众多，情节曲折，也被称为童话小说。

德国童话的传承和创新发展脉络清晰可见，影响深远，在国际上，经卡罗尔到安徒生，艺术童话在19世纪发展成为整个世界文学殿堂一个独特的文学种类。

四、恩德创作这两部现代童话的背景

1968年德国大学生运动期间，恩德和同事们曾经有过一场关于Exkapismus（世界语：“空想或逃避现实”）的辩论，有人攻击他的童话作品过于乐观，可能会使儿童无法面对社会。这使恩德陷入沉思。1971年，他和夫人一起隐居意大利，在罗马郊区潜心思考。两年后推出的《毛毛》这部关于时间的小说，应该被看作他对那次辩论的答复：创作童话并不意味着逃避现实。

德国浪漫主义的象征是诺瓦利斯小说中那朵“蓝色花” （die blaue Blume）。当我们读到《毛毛》中关于“时间花”(die Stundenblume)的描写时，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朵隐藏着美丽少女面庞的“蓝色花”。“蓝色花”是诺瓦利斯渴望美和爱情、追求理想与幸福的象征。恩德塑造的这种不断变化的、一朵比一朵更绚丽的“时间花”（即：生命之花）是他追求人类幸福的象征。德国早期浪漫派诗人们逃避现实——被歌德称之为“病态的”——特征，在恩德作品中完全消失了。恩德表现的主题直击赤裸裸的现实。因此可以说恩德把德国浪漫主义的传统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恩德认为“时间是生命，生命在人心中”，而不是触目可见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人活一世，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亲情、爱情、友情”，还有“尊严”、“良心”和“道德底线”。这种观点或者价值观，一针见血地戳到人们常常掩饰的容易受伤的层面，可谓直击人心。

五、从《毛毛》和《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两部现代童话看幻想文学的主要特征

想象力是幻想文学的首要特征。想象是一种能力，也是表现主观意图的手段。幻想文学不进行说教，而是通过奇迹和故事的发展给读者以启示，让读者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自从21世纪出版社引进恩德的著作并提出“大幻想文学”概念以来，“幻想文学”成为我国文学界谈论的热门话题，但查遍网络，文学研究领域关于“幻想文学”的概念迄今为止尚无统一的认识和定义。

我尝试通过恩德的这两部作品将“幻想文学”的概念概括如下：“幻想文学就是从现实出发，展开想象的翅膀，无障碍地进入超现实世界并在两个世界之间自由翱翔，最终回到现实世界的文学。”《毛毛》和《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充分体现了“现实世界——超现实世界——现实世界”的发展脉络。前一本书讲“拯救时间”，后一本书讲“拯救空间”，人与时空即宇宙，须臾不可分离，恩德想的就是拯救人类自己，意义深邃，真幻想文学高手。

毛毛一出场就置身于善良人的关爱之中。清道夫贝波、泥瓦匠尼科拉和他们的孩子都是她的好朋友。毛毛超强的倾听别人谈话的能力，能使成人消除隔阂、和睦相处，使孩子欢天喜地、乐而忘家。一个真实而又普通的现实世界。

突然，超现实世界的人物自称时间银行代理人——寄生、自私和贪婪的象征——灰先生出现在人们当中。他们宣称：时间就是金钱，要想今后生活得更体面，就要从现在起节省时间并把节省的时间存入他们的时间银行里去。这里现实和超现实融为一体，真假难辨。人们慢慢地相信了他们的花言巧语，并照办了，于是人们的生活开始变得匆匆忙忙，结果挣的钱多了，生活却变得乏味了，人际关系冷漠了。灰先生把人们节省下来的时间即“时间花”冷冻起来并做成雪茄烟叼在嘴上，维持他们的存在。雪茄烟抽完或者被打掉，他们立刻化为乌有。在时间发源地，掌管时间的侯拉师傅有时显得年轻，有时显得衰老。美丽的时间花，悦耳的天籁之音，虽然虚幻，却显得那么真实。在时间发源地一日，即世上一年。灰先生法官夜里审判泄露天机的灰先生，就是人世间法院的映像。最后，灰先生们包围了时间发源地，要时间老人交出全部时间。时间老人只好在毛毛的帮助下，让时间停顿一小时，让万物定格在那一瞬间，毛毛拿着象征一个小时的时间花，跟踪仓皇逃遁的灰先生，找到了地下冷库，把被他们窃取的时间花全部释放出来，送回到人们心中。于是，春回人间，整个社会又回到原来的和谐状态。这是一个多么动人的批判现实的隐喻啊！

《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的情节也是在现实与超现实两个世界之间毫无障碍地转换，更复杂多变。笨拙但善于讲故事的男孩巴斯蒂安在上学路上被同学欺负，躲进一家书店，意外发现一部大书《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并偷走，然后他躲进体育器材室，开始读那本书。故事立刻转入超现实世界：幻想王国告急，各种动物急忙奔赴首都去向天真女皇报信，因为虚无正吞噬她的王国，天真女皇病情严重，最著名的医生也束手无策。天真女皇委派草原上的小英雄绿皮人阿特莱尤去寻找拯救幻想王国的救星，一个人间的小孩，他只要给天真女皇起一个新的名字，幻想王国就得救了。阿特莱尤不知道去哪里找，但他无所畏惧地出发了，边走边问。虽然有天真女皇给的护身符奥林保护，但他仍然历尽千辛万苦，两次受伤，又丢失了天真女皇的象征，最后只好返回并向天真女皇承认自己没有完成使命。与此同时，现实世界正在读这本书的男孩巴斯蒂安深表同情，给天真女皇想出了一个新名字，但却不敢大声说出来。天真女皇不得不亲自出行，进入象征回忆和记录历史进程的漫游山老人居住的蛋壳中。她看见老人正在书写一部大书《永远讲不完的故事》。进入这个蛋中的人就再也出不来了，只有给她一个新的名字，蛋壳爆炸，她才能获得新生。巴斯蒂安犹豫再三，终于说出了那个新名字：“月亮仙子”，就在同一瞬间幻想王国得救了，天真女皇获得了新生。巴斯蒂安进入了幻想王国。在这个超现实世界里，月亮仙子帮助他实现了一个又一个愿望。经过一次次冒险和一次次成功，他的野心开始膨胀。他听信了魔女萨义德的谗言和挑拨，最后与朋友阿特莱尤反目成仇，竟然想给自己加冕成为幻想王国的皇帝。在象牙塔战役中，他刺伤了阿特莱尤，象牙塔在大火中化为废墟。他来到旧皇城，一只猴子跳到他的肩膀上，告诉他这里像乞丐一样到处游荡捡拾破烂的男男女女都是曾经当过皇帝或者想当皇帝的人，现在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因为，凡是进入幻想王国的人，在愿望实现的同时也会忘记自己的过去乃至自己的名字。在变化楼里，果树仙女母亲般的款待和溺爱，唤醒了他心中的爱。为了实现最后一个愿望，必须喝到生命之水并给自己爱的人带回去一点，在这之前还必须找到一个被遗忘的梦，才能找到生命之泉，而且要说出自己是谁和爱谁。在图画矿山，他努力工作，终于在云母片上找到了一幅像父亲的图画，一幅被冻在冰里的人像。但在前往生命之泉的路上，那个图像被一群丑蛾子的欢呼声震得粉碎。他变成了没有名字的人。在绝望中，阿特莱尤和白福龙显身。巴斯蒂安摘下奥林放在阿特莱尤面前，向他们承认错误。突然，他眼前闪过一道金光，他们站在一个大厅里，面前就是首尾相接的黑白两条蛇守卫着的生命之泉。两位朋友帮助这个没有名字的小男孩回答了生命之泉的问题，他喝了生命之水，捧着生命之水，走出拱门，跌入虚空，回到现实世界。

巴斯蒂安回到家后，给爸爸讲述了他在幻想王国里经历的一切，第二天去书店道歉，承认自己偷走了一本神奇的书，但它却不翼而飞了。书店老板却说他没有丢书，也许那本书是自己飞来的，可能另一个人正捧在手里阅读呢，还说：“有些人，永远去不了幻想王国，有些人虽然能去，但却永远留在了那里。还有一些人去了幻想王国，又从那里回来了，就像你这样，这样的人使两个世界都健康。”

这句话可谓点睛之笔，再清晰不过地阐明了幻想文学的特征。

这是一部伟大的教育小说。因此，评论家把恩德与歌德、黑塞等大作家相提并论。

六、恩德对中国的现实意义

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社会与恩德作品问世时的德国社会状况十分相似。恩德作品里批评的社会现象，近三十年来在我们国家全部呈现出来，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我们读到泥瓦匠谴责建筑行业的弄虚作假，偷工减料，盖的房子千篇一律，说那哪叫房子，简直就是装人的仓库那段话时，我们眼前浮现的是不是全国各地拔地而起的一片片楼房新区，听到的是不是楼倒桥塌等各种豆腐渣工程的新闻。我们的年轻一代是不是为都在为买房、买车而拼命地工作，为孩子的教育和缺少陪伴而感到焦虑，好像除了贪官污吏之外，无论城乡，全社会都在为生老病死发愁。象征拜金主义的“灰先生大军”似乎已经席卷了整个华夏大地。科技、文化、教育乃至文学创作领域的弄虚作假和剽窃抄袭现象已经司空见惯。

恩德的现代童话获得过德国和世界各国的奖项总共四十余次，评论界好评如潮，公认恩德是战后第一个通过这种浪漫手法，为所有人写作的作家，他在一个平凡得没有灵魂的时代，挽救了人类几乎要失去的世界——幻想王国。他不仅为年轻一代树立了榜样，有利于青年效法，而且在文学、艺术和科学方面成为欧洲思想和感觉的优秀代表。恩德的现代童话是德国幻想文学的高峰和经典，无论涉及的母题还是他的鸿篇巨制，都是难以超越的，值得我国拿着工资加稿费的作家们好好学习和借鉴。

今天，我们借纪念恩德90诞辰的机会大声疾呼，大家都来阅读恩德的作品吧！青少年应该读，成人更应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