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玉卜子的刘有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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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人婆婆生情祖坟母子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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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莱芙散文选》32
内蒙古武川县有个村子,一村人都是由山西省右玉县走口外的移民构成,所以起名为“右玉卜子”。“卜子”指低洼地带,应是“钵子”。此处临近草地,村庄由流民组成,文化粗放,写字叫对音就行,并且尽量减少笔划。
4月11日清早,我们从右玉驱车经和林、呼市,到武川县寻找这个村。
呼市北部是大青山,武川县的地土南连呼市郊区,很平坦,以北地势则越来越高。翻过一座土石混杂的山,四野是起伏绵延的红土地,地形毫无规律。说山吧,上面较平坦;说川吧,到处是舒缓的大梁,收割机完全可以收割。
这里俗称“后山”,离草原已经很近。红土地就是红胶泥地,种麦子、莜麦都很发旺。红胶泥应该是河流淤积而成,但“后山”地势高,我推想,这里可能曾经是一条古河道,随着大青山的逐渐隆起,河道年年都在发生变化,终于使红胶泥遍布“后山”。
在右玉卜子,我们见到了84岁的刘有孩。
刘有孩的老家在右玉县刘贵窑,离我长大的村(道羊村)仅仅8里,后来迁到破庙(现新庙子村),离道羊村也是8里。细盘问,他的姐姐嫁到黑流堡,而黑流堡是我母亲的家乡,再问他老伴,今年78岁的高润梅则是蔡家屯人,那是我的第一故乡。
再说已经多余了,天色昏黑后,我说:“今天晚上我们就在您家住了,咱们吃莜面吧!我不吃肉,咱们煮山药,推窝窝,把车上的汾酒拿回来!”
大儿媳妇很快被喊过来做饭,家鸡蛋煮了半盆,刘润梅老人从柜里捧出一堆桔子,剥出两个塞在我手里。
刘有孩的父亲叫刘仓,抽洋烟、耍钱、串门子,一辈子不劳动。他七岁那年,日本人来了,父亲把他和母亲卖给王官村的王大,说好他仍姓刘。
秋天,“一家人”出口外,母亲骑着驴,走了小9天。王大的兄弟王二、王四已经在右玉卜子开了地,要车有车,要牛犋有牛犋。住了些日子,继父不亲他,他回去找父亲。父亲这时已经和破庙村一个外号叫“鬼毛驴”的女人结了婚,打不回柴不给他吃饭。有一回他上树折干树枝,掉下去,摔昏了。醒来后他决定到草沟堡投奔姑姑。正是开河时节,苍头河流凌,水势汹涌,他在河上的大冰块间跳跃着,踩空后掉进河里。过了河,腿、肚皮、胳膊都被流凌割破了,鲜血直流。他跑到草沟堡小五道庙,躺在那里浑身打抖,被这村一个拾粪老汉看见,告给他姑舅兄弟李毛蛋。李毛蛋拿一张盖卧包住他,抱回家,放在热炕头上,然后给他烤衣服。衣服还未干,他就穿上,跑到黑流堡姐姐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和出口外的人相跟着,再次到口外寻找母亲。
到了口外,住了一段时间,继父说,王官村马五要个羊搭班,一年给8块洋钱,你回去放吧!他只得再此回来,母亲不放心,和他想跟着返乡,母子俩呆了一年,母亲才出了口外。第二年,母亲想念他,正好他二姐要坐月子,母亲要回来伺候。这次继父王大骑毛驴,母亲骑着一匹红骡子。这匹骡子是他舅舅卖给继父的,他特别熟悉。
他们走到养盖斑,住了店,晚上吃饭,母亲吃了半碗多肉,睡下后,忽听得她的嗓子“咕咚”一声,继父觉得异常,赶紧摇晃她,但人已经死了。这年母亲36岁,他12岁。
这天他没有放羊,去看大姐,爬上榆树折榆钱,远远望见一匹红骡子、一头驴进了村。那匹骡子他认识,心想肯定是妈回来了,乐开了花。于是急急忙忙从树上滑下来,光肚皮被树皮磨出血,跳在地上,连身喊着:“妈,妈,妈!”迎了上去。
骡子和驴停在姐姐家门口,他跑过去问他姐夫张双阳:“我妈哩?”姐夫指指骡背,他这才看见红骡子的鞍子上一边放一个枕头,母亲的身上埋盖着被子,一只脚露在外面。此时姐姐已经得到消息,跑出来扑在母亲身上就哭,他懵了,站在姐姐背后,好长一阵,才忍不住哭出声来。
第二天,母亲被驮到王官村,埋到继父的祖坟。第二年,刘有孩再次来到右玉卜子。继父这时又成了家,他给继父做营生,场面完了。有天饭熟了,碗端上来了,继父说:“这儿营生完了,你到别处去吧!”黑夜,他去王二家,问王二:“我咋办呀?”王二说:“喂冬牛吧!”他说:“要没营生我就出去讨吃!”
第二天一早,王二和王四在场面吵架,王二骂王大不像人,一是这孩子咋说也是自己女人的娃娃,咋能连饭也不给吃就赶人,二是他这么小,讨吃要饭饿死咋办?说着说着王二就说:“他不要我要了,让他今天就给我做营生。”王四说:“他昨天才做完场,一个孩娃家,你让他耍一耍!”
此后,刘有孩就给王二家当长工,春种秋收,领着口里出来叼工的人们拔麦子。晚上王二老婆给他铺好被褥,早晨他一撩被子就走人。王二夫妻人缘好,谁家没种子,从他家取上,谁家吃不开,张口就给。刘有孩在这,冬夏季节各穿各的衣服,吃饭想吃多少吃多少。从14岁到19岁,干了5年。他19岁那年成亲,王二给了他12担莜麦,他给了岳父11担。
刘有孩13岁上来,18年没有回右玉。1949年,他听说右玉解放了,想回去看看两个姐姐。王二给他带了一口袋白面,让他拿驴驮上,说好春起上来,不误耕种。他们相跟着十来个人,路上下着大雪,刮着白毛糊糊旋风,整整走了9天,在内蒙凉城过了腊八。每天住店时湿在半腿,总得在炉火上烤鞋烤脚。
那天,他赶到黑流堡已经是半后晌。他还不知道姐姐的眼睛已经瞎了,起因是她给别人奶养了一个娃娃,日久生情,姐姐不想把这个孩子还给人家,那家人也同意了,但谁知,娃娃却在3岁头上得病死了,姐姐想念孩子,也思念弟弟,整天哭泣,眼就看不见了。
他进了姐姐院门,村人二寇正在姐姐家做豆腐,看见他就说:“哎,这不是个有孩子吗?”随后就向里屋喊:“美人(姐姐小名),你兄弟回来了!”姐姐说:“你灰说哩!”二寇说:“看得回来了,咋就灰说哩!”
他进了们,姐姐已经跳下地,将他堵在门口,伸出手抚摸他。姐姐先摸他的头,却摸在胸口,这么多年,姐姐只记得他小时候的摸样,却忘了兄弟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然后,姐姐顺着他胸口往上摸,摸住下巴、脸,踮起脚尖才摸住他的头顶。此后,姐姐又从他头顶上慢慢往下摸,一直摸到脚掌,摸完后,姐姐靠住柜顶,不出声地落泪。
他上了炕,姐姐还在地下哭,二寇对他姐姐说:“你看,兄弟大老远回来了,18年没见了,还不赶快给他做饭,紧紧哭做啥?”
大姐这才边抹眼泪边笑着说:“我当是我这辈子再见不上我这个兄弟了!”众人说:“瞎说,这不是好好的嘛!”大姐边做饭边问他在那边受制不,遭罪不,他说:“不懒,那头白面莜面不缺,掌柜的也不当我个外人!”
第三天他到红土堡二姐家,他进了门,二姐家正吃莜面饺子,二姐夫和二姐的老爷爷、婆婆都坐在炕上,二姐眼不登不登看着他,亏得老爷爷说:“这不是个有孩子吗?”二姐这才跳下地,哭开了。
一家人围住他,这个问一气,那个问一气。他在二姐家呆了五六天,在大姐家呆了五六天,又到草沟堡姑姑家呆了三四天。然后又回到大姐家,过了年,直到第二年二月又出了口外。
走时,两个姐姐都安顿他说:“隔上三四年回来眊眊姐姐,要不就见不上了!”
他成家四五年头上,二姐上来看过他们,领着闺女巧花(今年36岁)。右玉卜子的人们家家请她吃饭,天天炸油饼、烙油饼。二姐说:“你们是专门为我做的还是你们天天就吃这?”他们说:“天天就这!”但二姐不信。
1966年武川水灾,刘有孩骑着马回了遭右玉,这时候大姐已经死了。大姐死在60年,死时没告诉他,过后外甥们写信向他道歉,说60年右玉饿死好多人,顾不上给他写信。
刘有孩的二姐下世也已十七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