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莱芙散文选》22  中国最底层的情感  散文最朴实的声音

                   （薛翠莲照片  2011年夏天）

薛翠莲是平鲁红崖村人，生于1926年阴历十一月二十七日，今年85岁。她三四岁时，父亲薛有就把她童养给本村朱家，价银七块；七岁进婆家；十岁时，父亲抽洋烟，将她母亲高二女（娘家张崖沟）卖给韩村（离此八里）孟仲，他跑到内蒙武川当了长工，留下七岁的弟弟薛来开，由奶奶李二女抚养。李二女衲大底（做鞋底）、种兰花烟，刨点边头沿脑的坡地，种些山药、葫芦，老少相依，糊口度日。

童养媳苦，人家吃莜面，自己吃苦菜；人家炕上睡，自己地下站。稍大一点，薛翠莲就下定决心，死也要往别处死。她跑过几回，婆家人白日出地，把她锁在家里，还要捆到柱子上。

她13岁那年，雁北妇救会的张华（朔县木寨人）得知她的情况后，非常同情，动员她当兵，相约在红崖村东五里的吴辛寨见面。薛翠莲挣脱绳子，胳臂几处流血，从窗户上跳出，跑到吴辛寨报名参了军。公家给了她奶奶五克（容器，一克约15斤）谷子，发给她一身黄军服，鞋是自己做的，牛鼻鼻鞋。

她们住在吴辛寨，有十二三人，领导叫“于主任”。每天下乡，动员妇女做鞋，两家一双。发给她们“笨布”，用莜麦秸灰染过，让她们缝军衣。

第二年（1940），三月初四，吃过晚饭后，她们13个人，还有以雁北六支队二营教导员田祥瑞为首的五名男同志，一共是18个人，向张崖沟转移。

黎明时分，东方发白，下了点清雪。他们在张崖沟吃过饭，来到王縻柱煤窑，看窑人黄科会安排他们下窑。黄有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怕他不懂事泄露了秘密，也被带着下了窑。窑筒架着梯子，下了梯子，一拐弯，是很宽很深的水。大家登着木板过去，过后又把它抽掉。

他们刚刚进去，汉奸高四和烂王三便带着鬼子围住了窑口。鬼子逼住黄科会，让他下去劝降。黄科会下去后，自己一头栽进水里，淹死了。暴怒的鬼子先是用机关枪朝窑里扫射，随后向里面投进了毒气弹，白烟像沙蓬卷蛋似的滚过来，又臭又呛，曹柯喊道：“同志们，敌人放了毒瓦斯，赶紧拿毛巾撒上尿捂住嘴！”

背包和铺盖都丢到窑底的路上，哪有毛巾，捂住又起什么用？众人跌跌撞撞，涉过齐脖颈的水，棉衣都湿透了，争先恐后地从窑口爬了上去。

鬼子已经走了，张崖沟逃跑回来的群众赶了过来。薛翠莲的父亲还有她的三舅高三、表哥唐五女看到她上来，用大皮袄把她紧紧裹住，抱回三舅家，喝了吴全老人送给的红糖，当晚她被用箩筐抬回红崖村。

薛翠莲老人说，有两个没有上来，一是何茹，怀揣大肚，另一个是黄科会的儿子。

这次惨案，死了17名（包括那个孩子），其中有11名女的，她们是李桂芳、邢培兰、张华、何秀兰、穆秀华、曾洪文、石秀英、张桂兰、孟有清、宣翠英、何茹，五名男士全部遇难，是在一星期后。中毒后最怕风，他们出了窑口，随着大口大口的呼吸，毒气进入内脏和血液。加上在鬼子扫荡下，村民大都逃亡，无医无药，啥都缺乏。薛翠莲能活到今天？是他父亲在358旅6支队当过兵，懂得防毒知识。她上来后，马上被大皮袄包住，又及时喝了吴全老人送给的红糖。活下来的还有曹柯，其后不久，她在白家辛庄再次遭遇日寇，壮烈牺牲。

中毒者说不起话，乡亲们给他们喝点鸡蛋清。比较有效的是红糖水，能促进体内循环，加快排毒，但在那个极端困难的年代，糖是极为稀缺的，大多数中毒者喝不到，很快就悲惨地离开了人世。

两年时间里，薛翠莲躺在炕上，动也不能动。一难受，父亲就拿捅烟锅的通条在她胳膊上放黑血。她说不起话，身上肿痛。每年像蛇一样脱一层皮。她的小腿裂口一道口子，流脓溻水，老也长不住。

她能下地之后，到野外割草，看见一条蛇，一脚踩住，割掉头，撕下皮贴在伤口上，两个月后蛇皮脱落，疮口长得光溜溜的。

她中毒的那年，14岁，公家已经给她准备好了棺材，摆在院子里。活着跟死了差不多，谁想收留，谁敢收留呢？可是就有，这个人叫王尚仁，上面高村的，已经32岁了，家里穷得啥都没有，小时候讨吃，大了当长工。人穷，娶不过媳妇，愿意要薛翠莲。死了是她的命，活着是他的人。

18岁那年，她生了头一胎，是个女娃，起名久生，三岁就死了；三年后又生了一个女娃，叫二女，也活了三岁。前前后后，她生了三女二男，一个也没留住。两个男娃，一个叫虎成，活得时间最长，九岁，挺聪明；另一个叫縻柱，是个“豁唇唇”，仅仅活了两个月。

以后，薛翠莲又生了三女三男，大女儿王润女，今年56；二女儿王爱英，今年53；大儿王德明，今年50岁；二儿王裕民，今年47；三女儿王桂英，今年45；三儿王有民，今年42。

这些孩子，都有毛病，都不好拉扯，动不动浑身肿胀，肚憋得像面鼓，男孩睾丸肿得老大，三天两头看病。

王德明小时候，患的是“雀扇风”，就是心脏病，还有气管炎，老是出不上气。前几年他到北大人民医院检查，患有脑萎缩、抑郁症。经常头昏，睡不着，眼睛有时还看不见。

小时候，他吃过多个胎盘，十分见效。也吃过猫脑袋，把它用泥糊住，埋在火里烧，烧好后磨成面，吃下去。至于狗肉、狗肺、狗肝，无论谁家死了狗，都有他一份。直到九岁，他都不能上学。

其他的姐妹兄弟，哪一个不是在病痛的折磨下，生存下来的？哪一个不是在父母忧心如焚的情况下，成长起来，成家立业的？

目前，薛翠莲老人共有两个孙子，四个孙女，六个外甥，三个外甥女，这些孩子才彻底摆脱了毒气的阴影，他们个个健康，人人聪明。

从1940年到现在，70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对这个家庭的两代受害者做过任何赔偿，也没有人承认过他们有何罪责，而是不断看到日本这个国家对中国人民的敌意和我们对此的淡漠。

全世界爱好和平和善良的人们，应该记住，追求和平和与人为善，无论何时何地，都不缺少敌人。